第一章(第1 / 7页)
以前,他钓上过一些肥美的鲤鱼、白鱼和嘴上长须的鲃鱼,也钓到过美味的丁和罕见的、颜色漂亮的小真。他久久地凝视着水面,在望见小河那碧绿的一角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那美好、自由、无拘无束的孩提时的欢乐,竟已如此遥远。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捏成大大小小的团子,扔进水中,看着它们慢慢地下沉,被鱼儿们吞食。首先游过来的是一些小小的金线鱼和鲫鱼,它们贪婪地把小一点的团子吞了个精光,却还是饥渴地用嘴从各个方向去顶那些大团子。然后,一条大一些的白鱼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它那深色的宽脊背隐隐约约地在水中显露,从容不迫地绕着那些面包团转了几圈,然后那些团子就突然消失于它那张大的圆口之中。缓慢的水流中,升起一股温湿的香气,几片淡淡的云若隐若现地映在碧绿的水面上,磨坊里传出圆锯嘎吱嘎吱的声音,和两边堰闸发出的冰冷低沉的水声交织在一起。男孩想起了不久前那个举行坚信礼的星期天,那天,他突然发觉,自己在身处一片庄严、感人的氛围之中时,心里竟然在默诵一个希腊语的动词。不仅是那一天,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常常出现这种混乱的情况,在学校也是,他想的不是眼前的功课,而总是跳到之前已经做过的或是之后要做的功课上。如果考试时也这样,那可就有他好看的了!
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儿去。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亲切地问候他:
“你好啊,汉斯,跟我一起走一会儿好吗?”
一天下来,一堂堂课积累下来的作业,要写的、要背的、要复习、要预习的,汉斯可以晚上在家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完成。班主任认为,在这种安静的、幸福的家庭氛围下写作业,特别能够加深印象,起到促进作用。这样的学习方式,通常每周二和周六只进行到十点,其余几天则要到十一二点,有时候甚至还要更晚。他的父亲对于这种无节制的点灯耗油颇有微词,然而看到儿子这样努力向上,又着实感到自豪和欢喜。在剩下的空闲时间,以及毕竟要占掉我们生命的七分之一的星期天,汉斯则被极力建议读一些学校里没有读过的作家的作品,多多复习语法。
“当然要有节制!有节制!每周去散个一两次步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会有神奇的效果。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带本书到野外走走——你会发现,在户外清新的空气中学习,是一件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总之,要打起精神来!”
汉斯竭尽所能地打起精神,从现在起,真的把散步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学习了。于是,他顶着一张熬夜的脸,一双眼圈乌青、疲惫无神的双眼,像是背后有人驱赶着似的,无声地到处晃悠。
“您觉得吉本拉特怎么样?他一定能通过的,对吧?”有一次,班主任这样问校长。
“他会的,一定会的,”校长兴奋地说,“这可是个脑子很灵光的孩子。您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了,他那样子,简直就是神的化身。”
约瑟夫·吉本拉特先生,中间商兼经纪人,与其同乡相比,没有任何优势或突出的特点。他和他们一样,有着宽厚健硕的身材、平平无奇的商业天赋,还有对金钱的真心实意,外加一个带小花园的小房子,墓园里的一块家族墓地,一份略受启蒙、破绽渐显的虔诚,以及对上帝和当局的适度尊重,和对市民阶级礼仪的盲目屈从。他喝酒不少,但从未醉过。他顺带做些不算无可指摘的买卖,但决不逾越法律的红线。他骂穷人饿死鬼,也骂富人爱显摆。他是市民俱乐部的会员,每周五都会去参加“鹰馆”的九柱球运动,每个烘焙日以及每一盘试吃的前菜和香肠肉汤前,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工作时,他抽便宜的雪茄,只有在饭后和周日,才会点上一根上点档次的。
他的内心,庸俗市侩,原有的那一点点情趣,早已蒙尘,只剩下粗鄙的传统家庭观,以自己的儿子为傲,偶尔对穷人心生一点怜悯。他的智力,绝不超过他与生俱来、界限分明的狡猾和算计。他的阅读范围仅限于报纸,因此,为了满足自己对艺术享受的需求,市民俱乐部一年一度的票友大戏,他必定不会错过,有时候再去看场马戏表演,便已足够。
其实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邻居换个名字和住所,因为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对每个能力比他强、条件比他优越的人,他都不会信任,对一切非凡的事物、自由美好的精神世界的东西,他本能地嫉妒,甚至因妒生恨。这一点,他和城里的那些家长并无二致。
关于他,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也许只有功力更深厚的讽刺家,才适合描述他这寡淡无味的人生和毫不自知的悲剧。不过,这个男人,却有一个独生子,他,才是我们要谈的对象。
毫无疑问,汉斯·吉本拉特是个有天赋的少年,关于这一点,你只需看一眼孩群中的他,便能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夺目耀眼。这个黑森林里的小角落,还从未出过这等人物,迄今为止,从这里,还未曾走出过一位跳脱了狭隘眼界、有远见、有影响力的人。天知道,这位少年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聪颖的额头、优雅的步态,都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从他的母亲那儿?她已去世多年,在她生前,人们并没有留意到她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长年病恹恹、郁郁寡欢以外。而他的父亲就更不在考虑之列了。如此说来,便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真有一道天边来的神秘之光,无巧不巧地落到了这个古老偏僻的小村落。八九个世纪以来,这个小镇也有过很多勤劳能干的人民,却从未出过一位如此杰出的天才。
在最后的一星期,这种神化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这孩子俊俏娇嫩的脸上,一双深邃、不安的眼睛闪烁着忧郁的光芒,漂亮的额头上抽出了几道显示智慧的细纹,原本就很瘦削、细嫩的胳膊和双手垂挂下来,散发出一种疲倦的优雅,令人不由得想起波堤切利的画。
这一天终于到了。明天一早,汉斯就要随父亲去斯图加特参加州试,去展示一下自己究竟配不配踏入神学院那道窄门。方才,他去跟校长辞了行。临走前,这位令人生畏的一校之主一反常态,用十分温和的口吻说:“今天晚上,你不可以再学习了。答应我!明天你要去斯图加特赴考,绝对要保持精力充沛!现在,去散一小时步,然后就早点上床睡觉。年轻人,睡眠得充分。”
出乎意料地,汉斯并没有听到让人害怕的诸多告诫,而是校长充满善意的关怀。于是他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校园。教堂的高地上,高大的菩提树在午后炎热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闪烁;集市广场上,两个大喷泉水流潺潺,粼波闪闪;越过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屋顶,不远处层层叠叠的、长满蓝黑色枞树的山峦映入眼帘。这一切对男孩而言,仿佛已许久未见,因而显得异常美丽诱人。虽然他有些头疼,但今天他却不用再学习了。
他悠闲地遛过集市广场,经过古老的市政厅,穿过集市小巷,经过刀匠铺,来到老桥边。他在桥上来回逛了一会儿,最后,在宽阔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数周,乃至数月之久,他每日从这儿经过四回,却不曾瞥过桥边那哥特式的小教堂一眼,也不曾看一看桥下的河水、水闸,还有旁边的堰闸和磨坊,甚至连浴场的青青草地和满栽垂柳的河岸,都不曾望过一眼。岸边一个又一个的制革场地,鳞次栉比,这一带的河水很深,水面碧绿,静若湖泊,弯弯的柳枝,细细地伸入水里。
这会儿,他突然又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儿度过了多少个半天与整日。以前,他经常在这儿游泳、潜水、划船、钓鱼。哦,钓鱼!现在他几乎都不会了,荒废了。而就在去年,他还曾经为了家里因考试不让他去钓鱼而号啕痛哭过。唉,钓鱼!这可是他漫长的学生时代中最美好的事情啊!站在稀疏的柳荫下,听着近处磨坊堰闸的浅唱低吟,河水又深又静!水面的光影犹在嬉戏,长长的鱼竿轻轻地摇曳,在鱼儿咬钩、赶紧去拉线的那一刹那,内心是多么激动啊!当你手里握着一条凉凉的、肥肥的、还在不断挣扎甩尾的鱼儿时,那种喜悦是多么奇特啊!
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独具慧眼的观察家,想想那位体弱多病的母亲,再回顾一下这个家族颇为悠远的历史,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智力过剩是一种开始退化的前兆。幸运的是,这个小镇还从未住过这种人,只有一些比较年轻、机灵的官员和教员,通过杂志的文章对那种“现代人”的存在有些许了解。在这里,就算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照样可以生活,照样称得上有教养;这里的婚姻稳固而不失幸福,整个生活都保持着老旧的习惯,牢不可破。在那些衣食无忧、安乐富足的市民当中,有些人在近二十年间,已从手工业者变成了工厂主,他们在官员面前会脱帽行礼,寻求交往的机会,私底下却骂他们是穷鬼、是笔奴。奇怪的是,这些人怀揣的最大抱负,却不过是让他们的儿子也尽可能地上大学、入仕为官。只可惜,这终究只是他们的一场黄粱美梦,因为他们的后辈,多半读个高中都要唉声叹气,一再留级,才能勉强过关。
对于汉斯·吉本拉特的天赋,没有人会有丝毫质疑。老师、校长、邻居、镇上的牧师,还有同学,人人都承认,这个男孩生得一副好头脑,且确有过人之处,因此前途早已确定。因为在施瓦本地区,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说,除非父母非常富有,否则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可走:通过州试考入神学院,再从那儿进入图宾根的教会神学院,毕业后不是站上布道坛,就是走上讲台。每一年,这个地区总有三四十个男孩,走上这条平稳的道路。这些新受完坚信礼的少年,在政府的资助下,拖着因用功过度而瘦削、疲惫的身躯,在人文学科的知识海洋里穿梭,八九年后,开始踏上他们人生的第二阶段,而且往往是更漫长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他们要开始偿还从政府那儿享受过的好处。
没几个星期就又是“州试”的日子了。在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上,“国家”将甄选出州里的好苗子。一时间,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许许多多的家庭都在朝着州府——考试举行的地方,叹息、祈祷、祝愿。
汉斯·吉本拉特是由这个小镇选送的唯一考生,预备去参加这场激烈竞争,这真是莫大的荣幸。然而,这样的荣幸,他也绝不是平白无故就获得的。每天,他在学校里的课上到四点,紧接着要到校长那里去上额外的希腊语的课,然后到了六点钟,那位热心的小镇牧师,还要给他复习拉丁文和宗教课。另外,一周还有两次,在晚饭后他还要到数学老师那里去上一小时的辅导课。希腊语的重点,除了不规则动词以外,放在用小品词表达的、各式各样的句子连接方法上;而拉丁文则崇尚简洁明了,尤其还要懂得韵律学上的许多细微精妙之处。数学课的重点则放在复杂的三分律上,这些东西,正如老师经常强调的那样,表面看上去似乎对今后的学习和生活并没有多大用处,但也仅仅只是表面上。实际上,数学课的这些内容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比有些主课还要重要,因为它能培养训练一个人的逻辑能力,是所有清晰、冷静、有效思考的基础。
为了避免出现精神负担过重的情况,以及因关注智力训练而忽略了个人情操以致其枯萎,每天早上在学校上课前一小时,汉斯都可以去听坚信礼的课。在那里,通过提神的朗读和背诵,会有一股清新的宗教生活的气息,从布伦茨的教义问答手册里,沁入那些年轻人的心灵。只可惜,汉斯自己糟蹋了这些让人消除疲劳、令人神清气爽的课,放弃了它给自己带来的恩赐。原来,他偷偷地把写有希腊语和拉丁文单词或习题的纸条,藏在教义问答里,然后几乎整堂课都在研究这些世俗的学科。不过,他的良心还不至于泯灭到毫不为此提心吊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会一直惴惴不安,心中免不了会有一丝忐忑。每当校长走近他,或者喊到他的名字时,他都会吓一跳,若是要他回答问题,他更是会额头直冒汗,心跳也因此加速。但是他的回答却往往正确得无可挑剔,发音也准确无误,这一点,校长十分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