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 / 6页)
“九月份才去。现在是假期。”
他任凭他们羡慕、嫉妒,就连听见背后的挖苦,他也无动于衷,还有个人在唱这首歌:
午饭桌上,他几乎没开口说一句话。
“钓到鱼了吗?”爸爸问道。
“五条。”
“噢,是吗?嗯,你可要注意一下,别钓老鱼,不然以后可就没有小鱼了。”
对话就此结束,没有再继续开展下去。天气实在太热了,真是可惜,饭后不能立刻去游泳。为什么呢?因为据说对身体有害!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事汉斯可比别人有发言权,他以前常常不顾家里的禁止跑去游泳。不过现在再也不去了,他也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干这种淘气的事了。天知道,考试的时候人家都用“您”来称呼他了呢!
暑假就该是这个样子!群山上空一片龙胆草色的蓝天,连续几个星期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一天接着一天,只不过偶尔会有那么一阵猛烈而短暂的雷雨。那条小河,虽然流经那么多沙石岩、枞树荫和狭窄的山谷,但仍被烈日晒得温温热热,甚至到了晚上人们还能在里面游泳。小镇周围弥漫着干草和麦茬的味道,那几条狭长的玉米地已呈一片金黄。一条小溪边长着一人高的、开着白花的、毒人参一般的植物,它的花朵呈伞状,上面常布满很小很小的甲虫;它们的茎秆是中空的,可以割下来做笛子和烟斗。树林边缘,一长排一长排毛茸茸的、闪着黄色光泽的、绚丽的毛蕊花光彩夺目,千屈菜和柳叶菜在它们那细长而坚韧的茎秆上摇曳,把整个山坡染成了一片紫红色。枞树林中长着高大的、斜着的红色毛地黄,毛茸茸的宽宽的根生叶呈银白色,结实的茎秆上挂着一串串鲜红的钟状花冠,模样显得庄严、美丽而又奇特。还有各种各样的菌菇:又红又亮的毒蝇伞,又肥又宽的牛肝菌,稀奇古怪的婆罗门参,多枝多叉的红珊瑚菌,还有奇特的、没有颜色的、臃肿的水晶兰。在树林和牧场之间杂草丛生的田埂上,通红坚韧的金雀花正在盛放,像火一样。比邻的是长长的一道道淡紫色的石楠花。接着是牧场的草地,大部分等着第二次收割。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长满了碎米荠、剪秋罗、鼠尾草、山萝卜。阔叶林中,苍头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树林里,狐红的松鼠在树梢间跳来蹿去;田埂上、城墙边、干涸的水沟里,绿色的蜥蜴在暖和舒适的温度下惬意地呼吸着,身子闪闪发光;草地的另一边不断传来高亢、响亮、无休无止的蝉鸣。
现下这个时节,小镇释放出一股浓郁的乡村气息:满街都是干草车,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清香,四处都能听见磨镰刀的霍霍声。若不是有那两个工厂在,人们定会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小村庄呢!
假期第一天,一大清早,老安娜还没完全起床,汉斯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厨房里等着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钵里取出面包,用鲜奶把咖啡掺凉了,迅速灌下肚,面包往口袋里一揣,就飞快地蹿了出去。在铁路堤坡上,他站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圆形的铁皮盒,开始勤快地捉起蝗虫来。火车从他眼前开过——不是轰隆隆地疾驶而过,而是缓缓向上爬坡、从容不迫,因为这条路在那一段变得很陡峭,火车上的窗户尽情敞开着,乘客寥寥无几,驶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欢乐的蒸汽和迷雾在风中飘扬。他目送着火车离去,看着那道白色的迷雾缭绕上升,很快便消散在灿烂的阳光和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他有多久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了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要把那些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都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如同一个小男孩一般,感受彻底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他一手揣着装蝗虫的铁皮盒,一手握着新的钓鱼竿,越过小桥,穿过一个个花园,向河水最深处——漾潭走去,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当猎人的欢愉,美滋滋地怦怦直跳。漾潭那儿有一大片空地,坐在那里钓鱼,背靠着柳树,舒适安静,完全不被打扰,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地方吗?他解开鱼线,穿了一颗小铅块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一只肥美的蝗虫穿在鱼钩上,然后用力划出一条大大的抛物线,把鱼钩甩向河中央。于是,古老而熟悉的游戏就开始了:小鲫鱼成群结队地围在鱼饵周围,试图把它从钩子上撕扯下来。不一会儿,蝗虫做的饵就被吃掉了,然后又穿上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汉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虫穿得更牢一点,最后还加了一颗铅块,以加重鱼线的分量,终于有了一条像样的鱼朝鱼饵发出了试探。它轻扯了一下,又放开鱼饵,然后再次试探。现在它咬住钩子了——一个有经验的垂钓好手是能通过从鱼线和鱼竿传到手指的微微的扯动感觉到这一点的!汉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拽。鱼儿在钩上挂着,当可以看得清楚时,汉斯认出来那是一条红眼的湖拟鲤<a id="jzyy_1_1" href="#jz_1_1"><sup>(1)</sup></a>,从它那宽宽的、黄白色、亮晶晶的肚子,三角形的头,特别是从它那美丽的、肉红色的腹鳍,人们立刻就能辨认出来。它大概有多重?还没等汉斯估计出来,这条鱼就拼命地猛一挣扎,惶恐不安地在水面打了个转,逃脱了。你还能看见它是如何在水里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色的闪电般蹿入水中消失不见的。它并没有咬实鱼钩。
这可激起了垂钓者的情绪,他开始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来捕鱼。他目光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细细的棕色鱼线与水面接触的地方,他的脸颊涨得通红,动作迅速、利索且稳健。第二条湖拟鲤咬上了钩,被拉了上来,接着是一条小鲤鱼,这样的小鱼被钓上来几乎有些可惜,随后又接连钓上三条梭子鱼。钓到梭子鱼他特别高兴,因为父亲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最多长到一只手掌那么长,前腹肥圆、鳞小,胖胖的鱼头上长着滑稽的白胡须,眼睛很小,后腹部细长,颜色介于绿色和棕色之间,一旦离开了水上了岸,就变成了铁青色。
不过,饭后在花园里的红松树下躺上一小时也不赖嘛。那里有足够的树荫,还可以看书,或者也可以观赏蝴蝶。就这样,他在那儿一直躺到两点钟,差一点就睡着了。可是这会儿可以去游泳咯!浴场的草地上只有几个小男孩,大孩子们还都坐在学校里呢,想到这里,汉斯着实幸灾乐祸。他不紧不慢地脱下衣服,跳进水里。他一会儿游泳、潜水、拍打嬉戏,一会儿又趴在岸上,让很快就晒干的皮肤感受阳光的烘烤,十分懂得冷热交替地尽情享受。小男孩们充满敬意地、蹑手蹑脚地围到他身边来。是啊!他现在可是个名人了!而他看起来也的确与众不同:细长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出色的脑袋,脑袋上还有一张智慧的面孔和一双深邃、有思想的眼睛,显得潇洒而雅致。除此之外,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弱,四肢纤细,胸和背上的肋骨都清晰可数,几乎没有小腿肚。
几乎整个下午,他都在阳光和水里来回玩耍。过了四点,他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地跑了过来。
“啊哈,吉本拉特!你现在可爽啦!”
他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四肢,说:“嗯,还行吧。”
“你什么时候去神学院?”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上堰闸处的泡沫闪着雪白的光,水面上泛动着一股暖和的空气,抬头望去,可以看见穆克山上空飘浮着的几片巴掌大的、炫彩的云朵。天热了起来。没有什么能比这几片安静的小云朵更能表达盛夏的来临了,它们那样洁白,就这样静静地飘在碧蓝的半空中,任阳光照射、从中透过,耀眼夺目,不可久望。若是没有这些云朵,仅凭蔚蓝的天空和镜面一般的河水的闪烁,人们往往根本察觉不到天有多热,而一旦人们看到中午那些雪白的、如泡沫般鼓作一团的云朵时,就会突然感觉到阳光的灼热,到处寻找阴凉地,并不时地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
汉斯渐渐地放松了对鱼钩的关注,他有点疲倦了,而且反正中午也是几乎钓不到什么鱼的。这个时候,那些白鱼,就连最老最大的也都会浮出水面来晒晒太阳。它们成群结队,黑压压的一片,密密地贴近水面,梦幻般地逆流而上,有时却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惊散,总之,这种时候它们是不会上钩的。
汉斯让鱼线挂在一根柳枝上,任由它垂入水中,他自己则坐到地上,望向绿色的水面,欣赏着水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鱼儿们慢慢地从水里游上来,一条又一条暗黑的背影浮现于水面——那些被暖气所吸引、所蛊惑,静静地、缓缓地游着的鱼儿,它们在温暖的水中大概也觉得很舒适吧!汉斯脱掉了靴子,把脚放进水中,去触碰那暖乎乎的水面。他注视着那些钓上来的鱼,它们在一只大喷水壶里平静地游来游去,只偶尔发出几声轻轻的拍打声。每次动弹,它们的鱼鳞和鱼鳍就会闪出各色的光,有白色、褐色、绿色、银色、暗金色、蓝色,还有很多其他的颜色,多美啊!
四周一片静谧。几乎听不到车辆过桥的声音,连磨坊的嘎吱声传到这里也只是隐约可闻,只有白色堰闸那不断的浅吟低唱像摇篮曲一般静静地沿河而下,还有河水流经木筏时,发出轻轻的、形成漩涡时的拍击声。
这漫长的、疲于奔命的一年,无休止地学习希腊语、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背诵……这一切痛苦的折磨,都在这个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间时分无声无息地沉没了。汉斯有一点头痛,但远不及以往那样厉害,而现在他又可以坐在河边,看那些泡沫在堰闸边破裂、消散,眯着眼睛注视着鱼线,而旁边还有他钓上来的鱼儿在水壶里游动。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其间,他突然又想到他已经通过了州试,而且还是第二名,便喜不自胜地光脚拍打着河水,双手插进裤袋,开始用口哨吹出个调调来。虽然正儿八经的口哨他并不会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一样苦闷事,为此他还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他只能从牙缝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一般自用也够了,更何况现在也没人会听见。其他人现在正坐在教室里上地理课呢,只有他一个人放假、自由自在。他超越了他们,把他们都通通甩在了身后。之前,他们可是把他给折磨够了,他除了奥古斯特以外一个朋友都没有,再说他对他们的那些殴斗和嬉戏也根本不感兴趣。哼,现在,他们可得羡慕他了,这些个狗东西,这些蠢蛋!他对他们鄙夷至极,有那么一会儿连口哨都停了,就为了噘个嘴、做个不屑的表情。然后他收起了他的鱼线,不禁笑了起来,因为钩子上连一丝鱼饵都不剩了。他把铁盒里剩下的蝗虫都给放了,它们麻木地、无精打采地爬进了矮草丛中。附近的红色制革厂现已午休,是到了回去吃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