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 / 6页)
汉斯专心地听着,感到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正的科学了。
一阵温暖的和风从河道上游向下吹过山谷,周围已十分昏暗,但天空却还有亮光。这整个夜幕覆盖下的小镇,只有教堂的塔楼和宫殿的屋顶,黑黑地、尖尖地耸立着,穿入明亮的夜空。远处一定有什么地方正在下着雷雨,有时可以听到一阵遥远的、轻微的轰隆隆的雷声。
当汉斯晚上十点躺上床时,他感到脑袋和四肢都十分疲倦,不过这是一种久未有过的舒适的困倦感。他面前还有一长串美好、自由的夏日在等着他,可以闲逛、游泳、钓鱼、做梦的日子,让他心安又充满诱惑。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就是没有考上第一名。
第二天一大清早,汉斯就站在了牧师家的门廊前,来给他送鱼。牧师从他的书房走出来。
“啊,汉斯·吉本拉特!早上好!祝贺你,衷心祝贺你!——你这带的是什么呀?”
“只是几条鱼而已,我昨天钓的。”
要是能像丽莎贝,
那该有多美!
白天还在床上混,
我可没福分!
而他,只是一笑置之。这会儿,男孩们已经脱下了衣服。一个噌地直接跳下水,另外几个小心地让身子先凉一下,有些还先在草地上躺一会儿。有一个男孩很会潜水,颇令众人赞叹。还有一个胆小鬼,被人从背后一推掉进了水里,吓得直喊救命。他们互相追逐着,跑着、游着,用水泼岸上身子干的人。拍水声、叫喊声响成一片,整段河道上都是湿淋淋、赤条条、白花花的身子在闪着光。
“哎,瞧你!太感谢了!快请进吧!”
汉斯走进那间他十分熟悉的书房,这里看上去其实并不像一个牧师的书房,既没有盆花的芳香,也闻不到烟草的味道。藏书的量倒是相当可观,但书脊几乎都是全新的、干干净净的漆皮或是闪闪发光的镀金,不像一般在牧师的藏书阁里看到的那些褪了色的、歪七扭八、虫蛀长霉的书。若你再看得仔细一点,会从这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的标题上察觉出一种新的精神,一种与那些腐朽过时的、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先生不同的精神。那些堪称牧师藏书珍品的书籍,如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等人的典籍,以及莫里克在《塔上的风信标》中那样真挚、动听地歌颂过的那些虔诚的歌手的作品,等等,都没有出现在这儿的藏书中,抑或是淹没在大量的现代书里了。总之,这儿的一切,连同杂志夹、高脚桌和摊满了纸张的大写字台,全都是一副博学而严肃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儿是人埋头工作的地方。而这也是事实,人家的确在此做过不少学习、工作的事。自然,更多的是做研究、给学术刊物写文章,以及为撰写自己的书籍做准备等,而传教、教义问答和《圣经》课之类的事则要少一些。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不祥预感的深思冥想无法在此立足,甚至连超越科学边界,试图用爱和同情去贴近、填满普罗大众如饥似渴的心灵的那种质朴的心灵神学,也被从这儿驱除。取而代之的,是对《圣经》的热烈评论和对“历史上的基督”的热切探索,对那些现代神学家而言,历史上的基督虽如同他们口中的唾液,常挂嘴边,却也像鳗鱼一样滑过他们的指尖。
其实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还有另一种,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在努力成为科学。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今天的情况也不例外,科学的东西往往就像用新酒囊来装陈酒,从而糟蹋了陈酒,而艺术家们则常常漫不经心地坚持着一些表面错误,却更能给人带来慰藉和欢乐。这是一场由来已久、力量悬殊的斗争,是科学与艺术、批评与创造之间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科学和批评总是占理,却未曾对人真正有益,而艺术和创造却在不断地播下信仰、爱情、慰藉、美丽和永恒之感的种子,并且这些种子也总能找到肥沃的土壤、生根发芽。因为,生永远比死更有力量,信仰永远比怀疑更强大。
汉斯还是第一次坐在窗前高脚桌边的小皮沙发上,牧师特别客气,同志式地与汉斯谈起神学院以及那里的学习和生活的情形。
最后,他说:“你在那儿将会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鲜事,就是开始学习《新约全书》的希腊语。它会为你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学习的世界、充满了欢乐的世界。刚开始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是雅典地区所使用的希腊语,而是一种以新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新语言。”
一小时后汉斯就走了。因为又到了温暖的傍晚时分,鱼儿又会来吃食了。他在桥上一直钓到晚饭时间,一条都没钓着。鱼儿们贪婪地追着鱼饵,每一次,鱼饵都被迅速吃光,一丝残渣也不剩,可鱼就是不上钩。他用樱桃做饵,显然太大太软了,但他还是决定,以后再试一次。
晚饭的时候,他得知,原来已有不少人来向他道过喜。人家还给他看当天的周报,在“官方新闻”一栏下面刊登了一则消息:“此次本城仅推荐了汉斯·吉本拉特一名考生参加初级神学院入学考试。今喜悉该生已被录取,名列第二。”
他把报纸折起来,插进口袋,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充满了骄傲、自豪,他的心在欢呼、在狂喜。之后他又去钓鱼了。这回,他带了几小块奶酪作饵,这是鱼儿喜欢吃的,而且就算在黄昏时的光线下,它们也看得见。
他把鱼竿丢在家里,只带了一根简易的手钓竿,这是他最喜欢的钓鱼方式:不通过鱼竿,直接把鱼线握在手里,也没有浮子,如此一来,全部的垂钓工具就只有一根线和一个钩子。这样钓鱼比较费力,却也有趣得多,因为你可以掌握鱼饵的每一个细微的动弹,可以感觉到鱼儿的每一次试探和咬钩,还可以在拉绳子的时候近距离观察鱼儿的动作,就跟它们在你眼前似的。当然,这种钓鱼法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娴熟的技巧,手指要灵活,而且要像一个间谍一样密切关注。
在这条狭窄的、深邃而蜿蜒的河谷里,黄昏早早降临。夜幕下黑色的河水在桥下静静地流淌,下游的磨坊里已经亮起了灯。各种闲谈、歌唱交织在一起,过桥穿巷。空气有些闷湿,河里不时有昏暗的鱼影猛地跃出水面,在这样的夜晚,鱼儿活跃得有些超乎寻常,来来回回不停地曲折游动,一会儿跃向空中,一会儿又在鱼线旁互相碰撞,盲目地扑向鱼饵。用完最后一小块奶酪的时候,汉斯已经钓到了四条较小的鲤鱼,这几条鱼他打算明天拿去送给小镇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