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 / 6页)
第二天,隆重的开学典礼在礼拜堂举行。老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里,校长发表致辞,学生们坐在椅子上,蜷缩着,沉思着,时不时地回回头,瞟一眼远远坐在后排的父母。母亲们若有所思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儿子,父亲们坐得笔直,恭听校长的演讲,表情严肃而坚决,胸中充满了骄傲、崇高的情感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的所为,实际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把自己的儿子出卖给国家。开学典礼的最后,学生们被一个个点名叫到前面,跟校长一一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正式接纳,同时也承担起作为该校学生的义务,并且,只要他从此以后表现良好,就可以一直由国家来供养,吃住不愁,直到生命的尽头。要得到这样的待遇,并非完全不用付任何代价,然而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对孩子们来说,与父母分别的时刻,才是更严肃、更令人感动的时刻。家长们有的步行,有的乘邮车,还有一部分搭上在匆忙之中所能找到的各类交通工具,在留下来的孩子们眼前,逐渐远去,手中的帕子还在九月的和风中久久地飘扬,最终消失在树林中,孩子们则默默地、心思沉重地回到了修道院里。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宿管说道。
其他孩子就刚好相反。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忙碌的母亲,那样子似乎在说最好能跟母亲一起回家。其实在所有男孩心里,对离别的恐惧和越来越强烈的依赖和不舍的感情,正在与在人前的害羞和倔强的男性的自尊心剧烈地斗争。有些此刻恨不得号啕大哭的孩子,正故作镇静,强装不屑。对此,母亲们付之一笑。
几乎所有人,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除了他们的必需品之外,都还有一些奢侈品:一小袋苹果啦,一根熏肠啦,一小篮烘焙的糕点饼干啦,诸如此类。很多人还带了滑冰鞋。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看上去挺机灵、滑头的小男孩,因为他带了整整一只火腿来,而且压根儿没打算藏着掖着。
人们可以很容易就区分出来,哪些孩子是第一次离开家,哪些以前在别的学院、寄宿学校待过。但即便是后者,也能看出他们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吉本拉特先生帮着他儿子一起拆箱、整理,表现得十分敏捷、干练。他比其他大多数人都早收拾完,便和汉斯在大寝室里无聊而茫然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会儿。由于他发现,到处都是父亲们在告诫和教诲,母亲们在安慰和叮咛,孩子们郁郁不乐地在聆听,于是他也觉得应当给他的汉斯赠上几句金玉良言,伴其走上人生道路。他考虑了很久,有些窘迫地悄声走到沉默的孩子身边,然后突然开口,用颇为庄严、隆重的方式,念起了一小段名人格言。汉斯觉得很惊奇,默默地听着,直到看见站在旁边的一个牧师,正听着这番父训,发出饶有兴味的微笑。汉斯顿觉难堪,赶紧把训话人拉到一旁。
“你会给家族争光的,对吧?会听老师的话的,对吧?”
在本州的西北角,在密林覆盖、湖泊环绕的幽静山谷中,坐落着西妥教团的毛尔布隆大修道院。美丽而古老的建筑,绵延广阔,完好坚实,充满诱惑,因为它们从里到外都非常富丽堂皇,而且经过几个世纪的洗礼,早已和周围静谧、苍翠的景色融为一体,显得十分高雅、和谐。凡来修道院参观之人,都会穿过一道如画般美丽的高墙之门,来到一个宽敞而安静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喷泉,水声潺潺,还有庄严肃穆的古树屹立在旁。广场的两侧是古老的、用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坚固房屋,房屋的后面则是雄伟的主教堂的正面,晚期罗马式的前廊,素有“天堂”之美誉,雅致无双,令人神往。教堂坚实的屋顶上耸立着一个如针般又细又尖的小塔楼,那风趣幽默的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它是怎么托起一口钟的呢?那完好无损的十字形回廊,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中间还藏着另一个精美的珍宝——一个带喷泉的祈祷室。另外,有着十字拱形屋顶的修士斋堂也显得十分高雅,美丽异常,还有宽敞的礼拜堂、会议室、教徒餐厅、院长住所和两座教堂,这些建筑一个挨着一个,很是壮观。满是图画的墙壁、向外凸起的窗户、门洞、小花园、一个磨坊和一些住宅,所有的这一切,自然、和谐地环绕着那些古老雄伟的建筑,好不惬意。门前宽敞、幽静的空地,在睡梦中与其树木的投影欢快地嬉戏。只有午后的一小时,这里才会出现短暂的、饶有生机的景象。因为此时会有一群年轻人走出修道院,在这片宽敞的空地上四散开来,运动运动,谈笑风生,偶尔也打场球。然而这一小时过后,他们便又飞快地消失在那些墙壁之后,无影无踪。有些人一定曾想,这片广场可真是一块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感受欢乐的好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充满生机、令人愉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们一定能在这儿愉快地思考,创造出美好、明快的作品。
出于无限的关怀和爱意,政府把这座与世隔绝、掩藏在群山绿林之中的秀美壮丽的修道院,腾给新教神学院的学生们使用,为的是让那些敏感纤细的年轻的心灵,能够时刻感受美与静的熏陶。同时,这些年轻人在那里,也能摆脱让人分心的城市和家庭生活的纷扰,免受世俗眼光的不良影响。如此一来,这些年轻人就可以在这几年当中,严肃认真地把学习希伯来文和希腊文以及其他所有的副科,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用纯净和理想的学习与享受,浸润、填满年轻的灵魂的所有渴望。另外,寄宿生活的体验、强制性的自我教育和同学之间的团结,也是政府做出如此安排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政府承担这些神学院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为的是培养出有特殊思想的孩子,以后随时随地都能凭此辨认出他们来——一种精心而稳妥的烙印,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心甘情愿接受奴役、奉献自身的象征。除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逃跑的野孩子以外,每一个施瓦本神学院的学生,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伴随其整个一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这个地区培养出来的学生。无论他们出身于怎样形形色色的家庭,无论他们在多么不同的环境下长大,政府都能通过一种统一的精神标签或制服,将其公正而彻底地平衡!
那些在入学时还有母亲陪伴在侧的学生,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心中都会充满感恩和喜悦的感动。汉斯·吉本拉特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漠然地度过了那些日子的,但他也旁观了很多别人的母亲,有了一种特殊的印象。
在那些装了壁橱的大走廊里,也就是所谓的宿舍里,到处都是箱子、篮子,由家长陪同来的孩子们正忙着拆包、收拾他们的随身物品。每个人都有一个指定的柜子,上面有编号,工作间里也有一个指定的、编了号的书架。家长和孩子们跪在地上拆行李,宿管犹如侯爵一般,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给点好心的建议: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摊摊开,衬衫折折好,书堆堆齐,靴子和拖鞋放成一排排的……所有人的主要装备都是一样的,因为入学规定上早已写明最少要带几件衣物,其他主要的家用物品该带些什么。只见一只只刻有名字白铁制的脸盆被掏了出来,放到了盥洗室,排成排,海绵、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摆在旁边。另外,每人还带了一盏灯、一个煤油壶和一套餐具。
男孩们全都忙忙碌碌,十分激动、紧张。父亲们微笑着,试着帮忙,却常常掏出怀表瞧时间,觉得相当无聊,企图甩手不干。所有劳动的主力只有母亲。她们把衣物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抹平褶皱、理好带子,并认真仔细地反复尝试,尽可能把这些衣物整洁又合理地放进柜子,一边放还一边温柔地叮咛:
“当然。”汉斯说道。
父亲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深深地松了口气,开始觉得无聊得很。汉斯也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一会儿怀着不安的好奇心、透过窗子向下面寂静的十字形回廊望去,回廊古朴的、隐士般的庄严与静谧和楼上这喧闹的青春的活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会儿他又腼腆地看着忙碌的同学们,这些人他还一个都不认识。之前那个跟他一起在斯图加特参加考试的朋友,尽管他那格平根拉丁文技艺精湛得很,但似乎并没有考上,至少汉斯在这儿没有看到他。汉斯没有继续多想,而是专心观察他未来的同学们。虽说所有人的装备在种类和数量上都差不多,但还是很容易就能区分出哪些是城里人的孩子,哪些是农家子弟,哪些家境富裕,哪些清苦贫困。有钱人家的孩子自然很少去上神学院,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自尊骄傲或是更深层次的见识,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孩子的天赋。不过仍然有一些教授和高官,回忆起他们自己在修道院的岁月,就把孩子送到了毛尔布隆来。因此,虽然这四十个学生穿的都是黑色礼服,但还是可以看出礼服的料子和款式有些不同,更加不同的是这些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和口音:有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的黑森林人,有头发淡黄、嘴巴宽宽的粗犷山民,有举止潇洒、活泼开朗、身手敏捷的平原居民,还有精致讲究、穿着尖头皮靴、操着一口走了调的——我是说美化了的方言的斯图加特人。这群青葱少年中,接近五分之一戴眼镜。其中有一个斯图加特人的宝贝儿子,瘦削得几乎可以称之为高雅,戴着一顶精致的硬毡帽,举止彬彬有礼,却没有料到,他那不同寻常的装饰,开学第一天就已经勾起了同学中那些大胆鲁莽之人的贪念,开始酝酿起日后对他的嘲笑和暴行。
细心的观察者也许不难发现,从州里的青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这一小撮怯生生的孩子,挑得并不赖。除了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的平庸之辈以外,也不乏伶俐或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平滑的额头后面,也许还半梦半醒地保留着对上流生活的美好向往。也许在那些有着一颗聪明而顽强的脑袋的施瓦本人当中,有那么一两个,经过这些年已经挤进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并成功地把他们那种自始至终都很枯燥、顽固的思想,变成了各种新的、有强大影响力的体系的中心。因为施瓦本地区不仅为本地和全世界输送最有修为的神学家,而且还具备足以让人引以为傲的传统哲学思辨能力,这种能力已经多次造就了大批的预言家,或者也有异教徒。因此,这片肥沃的土地,虽然在政治上一向远远落后,现在就像只天真无邪的雏鸟似的,紧紧依偎着北方的雄鹰,靠与它们接喙摄食,但至少在神学和哲学思想领域,一直能结出丰硕的果实,保持着它对世界不可撼动的影响力。此外,自古以来,这里的人民心中也始终蕴藏着对漂亮的格式、如梦如幻的诗歌的极大热情,因此,时不时就会涌现一些并不算蹩脚的诗人和作家。当然,最近他们的地位也日渐式微,因为即使在诗歌方面,我们那些生活在北方的兄弟也接过了头把交椅,觉得我们南方的语言不够文雅,于是便用他们那更加敏锐的舌头给重新定调,一会儿抹上乡土的气息,一会儿赋之柏林的优雅,当然,无论哪一种,都从根本上远胜我们这把老旧的古琴拨出的沙哑和弦。遗憾的是,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都无力反抗,无法将那些傲慢的柏林人身上那层尚新鲜稚嫩的高贵铜绿扒下来。而我们也十分乐见每个人都各得其所:我们施瓦本有我们的施陶芬,那些许古老的灿烂辉煌的遗迹,在寂静的崇山峻岭之中沉睡、做梦;他们有他们的“索伦城堡”,平坦、一尘不染的车道从一门门光滑锃亮的大炮旁边经过。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从表面上看,毛尔布隆神学院无论是陈设还是规定,都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除了从以前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个拉丁文名称以外,最近还新贴上了一些古典时期的标签,譬如分给学生们的寝室就叫作:“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最后、最小那一间,叫作“日耳曼”。这几乎是在暗示,人们有理由要把现在的日耳曼变成梦幻的古希腊、古罗马。然而就连这也只是表象,事实上,用希伯来文来命名似乎还更恰当一些。不过,照现在这种命名法,倒也出现了颇为有趣的巧合:住在“雅典”房的并非胸襟最宽广、最能说会道的人,恰恰相反,正是一些安守本分、十分无趣的人;住在“斯巴达”的,也不是什么勇士或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活泼贪玩、放荡不羁的旁听生。汉斯·吉本拉特被分到了“希腊”,和另外九个同学一起。
当他晚上和他的九个室友一起,第一次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宿舍,躺到他那张狭窄的床板上时,一股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天花板上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学生们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服上床睡觉,十点一刻,宿管过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之间有一个小凳子,用来放衣服。墙柱上拴着用来敲晨钟的绳子。其中有两三个男孩之前就认识,他们有些畏惧地窃窃私语了几句,很快就不作声了;其他人互相都不认识,一个个都心事重重、死一般沉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也有的在睡梦中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制的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不动,十分安静。汉斯久久不能入睡,他听着旁边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从隔壁的隔壁传来的一种怪异的、有些可怕的声响——那张床上躺着的人正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这声音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本身并没有思乡的情绪,只是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卧室,心中不免有一丝怅然,还有那些未知的新事物和许多新同学,也叫他心生惶恐。还没到午夜,宿舍里就没有一个人还醒着了。年轻的身体一个挨一个地躺着,脸颊陷进条纹的枕头里,无论之前是怎样的表情,是伤心的、还是倔强的,是愉快的、还是胆怯的,此时都被香甜的沉睡和忘却代替。古老的、尖尖的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墩和尖拱形的回廊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洒在房檐、门槛上,从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拱门上泻下,在回廊喷泉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闪烁着淡黄色的光。也有几缕淡黄的光线和斑点穿过三扇窗户,落进“希腊”室里面,和梦境一起,陪伴着酣睡中的孩子们,就像当初陪伴修士们一样。
“这几件新衬衫你得好好爱惜,这可是花了三个半马克买的。”
“脏衣服你每个月走铁路托运回来——要是着急就用邮寄。这顶黑色的礼帽只用于星期天。”
一个胖胖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只高高的箱子上,正在教她的儿子怎样缝纽扣。
另一处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你想家了,就尽管给我写信,好在离圣诞节也不是那么远了。”
一个漂亮的、还相当年轻的女士望了一眼她宝贝儿子那已经装满的柜子,伸出手,温柔地爱抚了一下那一沓一沓的内衣、上衣和裤子。摸完衣服之后,她开始亲切地爱抚她的孩子,一个肩膀宽宽、脸蛋圆圆的少年。他有些难为情,于是尴尬地笑着躲开了母亲,还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依依不舍,似乎告别对他母亲来说更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