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亨德尔的复活(第1 / 5页)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张软椅是空的,房间也是空的。正当仆人准备快步走进卧室时,突然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眼睁开着,目光呆滞。仆人站在那里愣住了,然后他听到浑浊而又困难的喘气声。身强力壮的主人正躺在地上呻吟着,急促地喘息着,呼吸愈来愈弱。
受惊的仆人想,他要死了,于是赶紧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来,弄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身体魁梧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仆人只好先将那条勒着脖子的围巾扯下来,嘶哑的喘息声也随即消失。
主人的学徒兼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从楼下走了上来,他是来抄录几首咏叹调的,他刚刚到,结果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闷声音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人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扶起来,亨德尔的双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来,就像死人一样,两人小心翼翼地帮他躺好,垫高头部。“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大声对着仆人命令道,“我去找医生,给他身上泼些凉水,让他醒过来。”
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没穿外套就跑了出去。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匆匆地顺着布鲁克大街直奔庞德大街<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周围所有的马车招手。可是这些神气十足的马车依然跑着小步,慢悠悠地行驶,根本没人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肥胖男子。最后总算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公爵<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的马车夫,他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记了一切客套礼节,一把拉开车门,对着公爵大声说道:“亨德尔快死了!我得赶快去找医生。”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是他那位敬爱的音乐导师的挚友与最热心的赞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车,快马加鞭,赶到舰队街<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詹金斯大夫的寓所那里。当时大夫正在忙着化验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马车行驶途中,亨德尔的助手绝望地抱怨说:“都是因为太多的愤怒郁结于胸才把他摧垮的。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那些该死的歌手和阉伶<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那些下流无耻的小报记者和吹毛求疵的批评者,全是一帮讨厌的蠢货。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而那些人呢,却忙着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像发疯似的,那个该死的阉伶,简直就是头只知道用颤音吼叫的猴子<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唉,你看看他们对善良的亨德尔都做了什么!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整整一万英镑,可是他们却四处向他逼债,要把他置于死地。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成就辉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忘我奉献,可是,像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杰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听着,默不作声。在他们走进寓所之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回答道。
历史瞬间
1741年音乐家亨德尔从偏瘫中奇迹般康复创作经典圣歌《弥赛亚》
导读
萧伯纳在他的名文《贝多芬百年祭》里曾提到,贝多芬最崇拜的英雄就是亨德尔,“一个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此言甚妙。
18世纪的欧洲已经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职业音乐家,但当时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还无法仅靠自身的音乐创作和表演而独立生活,很多时候需要依赖于贵族与宗教对他们的赞助为生。而判断一个艺术家的独立人格到底有多强烈,从他是否结婚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因为结婚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服从社会化的既定规则,接受整个社会对你的驯化。所以,结了婚的海顿与莫扎特都举止文雅、衣着华丽,甘心做一个宫廷的侍从;而独身的亨德尔与贝多芬则狂放不羁、不修边幅,富于反抗精神。这里我们并不是比较哪位音乐家的音乐更伟大,而只是就独立意志而言,海顿与莫扎特这样的艺术家可能更容易屈服,而亨德尔与贝多芬这样的艺术家则勇于抗争。茨威格在这篇文章中借亨德尔的学徒史密斯之口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而那些人呢,却忙着取悦女人和宫廷。”茨威格对于艺术家不屈意志的注重当是他撰写这篇速写的主要原因。
“糟糕的年纪。他之前像头牛似的拼命苦干。不过,他壮得也像头牛。好吧,让我看看能干点什么吧。”
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举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血喷溅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亨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传出了一声叹息。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那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没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亨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像只是喘气似的:“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然后他又举起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1685—1759)出生在德国萨安州的哈勒城,与另一位德国音乐大师巴赫同年,其名字的德语本是Georg Friedrich H ndel,按照德语发音,他的名字不是乔治,而是格奥尔格,但他在1727年取得了英国国籍,于是改成了英语的名字George Frideric Handel。他一生遭遇困难无数,遭遇的诱惑也无数,但他意志坚定,始终保持一颗独立不屈的心。童年时期,父亲认为学习法律才是人生正途,所以极力反对他的音乐爱好,但他并没有放弃。而当他的才华引起了一些艺术赞助人的注意并打算资助他去意大利学习音乐时,抱负远大的亨德尔一一谢绝,最后是完全依靠自己的资金完成了留学。在意大利学成之后,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也曾想过找一个能够让他一展才华的宫廷作为安身之所,起初在汉诺威选帝侯那里担任宫廷乐手,但他显然志不在此,半年之后就来到了英国,他融合了意大利巴洛克风格与德国多声部合唱传统的歌剧大受欢迎,最终他选择了这块热爱他音乐的土地。而这一停留,就是五十年。
尽管一开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的职业音乐家之路却并非一帆风顺:维持剧场的整体开销非常大,同时英国观众对于意大利语歌剧的兴趣也逐渐减退,他的地位因此受到极大的冲击,他开办的几家剧场都接连倒闭,债台高筑。1737年,内外交困之下,年已52岁的亨德尔中风偏瘫,音乐生涯几乎因此终结。在这种绝境中,亨德尔没有选择屈服,经过几个月的温泉疗养,他奇迹般地重新站了起来。而正是这段经历被茨威格认为是亨德尔于1742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与速度完成经典清唱剧《弥赛亚》的主要动力。而在此之后,他也就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意大利歌剧,转而创作出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清唱剧,哪怕晚年双目失明,他也依然坚持艺术创作与演出,毫不懈怠,艺术生涯焕发出更为夺目的第二春。而茨威格选择了基督教用语“复活”来做本章的标题,可谓极为切题。
1737年4月13日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仆人坐在伦敦布鲁克大街<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他们家底楼的窗户前,正在干着一件极其古怪的事情。他方才发现自己备存的烟叶已经抽完,有点恼火。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的朋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鲜的廉价烟叶,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房子,因为他的主人和老板正在盛怒之中。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从排练完毕回到家时就已怒气冲冲,涌上头的血液把脸颊涨得通红,两侧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跳。他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屋门。此刻,主人正在二楼急躁地走来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响,仆人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在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仆人对自己的职守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因此,仆人只好干点别的事来排遣无聊。于是,他拿着短小的陶瓷烟斗,喷出的却不是一圈圈漂亮的蓝色烟雾,而是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去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高兴地用手杖把这些彩色的小圆泡一个又一个地戳破,他们笑着挥手,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突然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吵闹的大键琴<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声,有时候,还能听到女歌手在里面号啕大哭,或者抽泣呜咽,而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正向她们大发雷霆,因为她们把某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长久以来,住在格罗夫纳广场<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的邻居们早就把布鲁克大街25号的这幢房子当成了疯人院。
仆人默默地不停地吹着彩色的肥皂泡。过了一阵子,他的技巧有了明显的长进。这些大理石般光洁的泡泡变得愈来愈大,表面愈来愈薄,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轻盈,有一个肥皂泡甚至飘过了街对面房子的屋顶。突然之间,他吓了一跳,因为整幢房子因为沉闷的一击而震动起来。玻璃窗咯咯作响,窗帘不停晃动。一定是楼上有件又大又重的东西摔在地上了。仆人马上从座位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沿着楼梯一口气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