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决定世界的一分钟(第1 / 4页)
清晨五点钟,雨全停了,妨碍下决心的胸中迷雾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终于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全军务必在上午9点做好总攻准备。传令兵向四面八方奔去,不久就响起了集合的鼓声。这时,皇帝才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躺下,他要睡两个小时。
维也纳会议<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正在举行。在交际舞会、调情嬉笑、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突然有一个消息如炮弹般炸裂开来:拿破仑,这头被困的雄狮从厄尔巴岛<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的牢笼中闯出来了;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莱比锡大会战<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和二十年生灵涂炭的战争<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全都白费了。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他们现在要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欧洲合法的皇帝和国王们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威灵顿<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开始从北达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岑贝格<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并且毁灭他的帝国之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行动迅速,不然的话,他将无法平息国内的不满情绪。他必须赶在共和党人重整旗鼓并同保王党人<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联合起来以前就取得胜利。他必须赶在那个奸诈多变的两面派富歇<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以及与他一丘之貉的塔列朗<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结成同盟并从背后捅他一刀之前就班师凯旋。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热情,一鼓作气就把自己的敌人统统解决掉。每拖一天都是损失,每拖一小时都是危险。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6月15日凌晨3时,拿破仑大军(现在也是仅有的一支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16日,他们在林尼<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11]</a>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并不致命。被击败但却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攻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而胜利的捷报将会像烈性烧酒一样,使自己身后的祖国以及流尽了鲜血的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若狂。17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a id="noteBack_12" href="#note_12">[12]</a>的山丘地带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可能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但却并未被消灭。他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拿破仑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阻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追击的任务交给了格鲁希<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元帅指挥。格鲁希,一个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被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他既没有缪拉<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和贝尔蒂埃<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在拿破仑的英雄传奇中,他没有显著的业绩使他赢得荣誉和地位。使他闻名于世的,仅仅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他从戎二十年,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各种战役。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不能说他没有成绩,但却无特殊的贡献。是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使他的前任相继丧命(德赛<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在马伦哥<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克莱贝尔<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在开罗,拉纳<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在瓦格拉姆<a id="noteBack_22" href="#note_22">[22]</a>),从而为他腾出了位置。他不是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可以获得最高的军衔,而是经过了二十年战争的煎熬。
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怏怏不乐地待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历史瞬间
1815年法军元帅格鲁希错判形势导致拿破仑惨败滑铁卢战役
导读
1927年,茨威格这本书首次出版时,其实只收录了五个故事,分别是《决定世界的一分钟》《玛丽恩巴德哀歌》《发现黄金国》《英雄的时刻》与《南极点之争》。本文实际上是这本书所有14篇历史速写中的第一篇,后来只是因为新的故事的加入,出于时间顺序的安排而放在了今天的位置。但其实这篇历史随笔最为符合茨威格关于历史的看法。
本书的书名汉译为《人类群星闪耀时》,而德语原文则是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这里的Sternstunden一词的原意是一个人某方面发展的高潮时刻或具有转折性的时刻,是一些幸福且颇具宿命色彩的瞬间。而茨威格拓宽了这个词的用法,将它用于描述人类历史发展中各种关键性时刻,就像他在前言中所谈到的那样:“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充满戏剧性,在个人的一生及历史的进程中都是难得出现的;这种时刻可能集中在某一天、某一时,甚至常常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茨威格首先想到的就是在整个欧洲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拿破仑与他的滑铁卢战役。
6月17日,林尼一役胜利后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天,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得以跳出一味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又是怎样的一瞬间啊!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己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它既不曲折也不复杂,然而即便是一柄剑,也是两边双刃的!因为在向格鲁希交代追击任务的同时,还交代清楚: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令。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此外,他好像从自己手下将军们的背后感觉出他们的不满。当然,也许还有命运的翅膀在暗中拨弄他呢。总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营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时的急行军,他的部队便可和皇帝的部队会合。
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士兵们在软滑的泥泞地上缓慢地向普军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朝着布吕歇尔部队所在地的方向前进。
卡由<a id="noteBack_23" href="#note_23">[23]</a>的夜晚
来自北欧的暴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步履艰难地在黑暗中前进,个个浑身湿透。每个人的靴底上至少有两磅烂泥。没有任何蔽身之处,没有人家,没有房屋。连麦秆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一下。于是只好让十个或十二个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着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因为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天气中,无法进行侦察。侦察兵的报告都含混不清。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会迎战,从格鲁希那里又没有任何关于普军的消息传来。夜里一点钟,拿破仑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英军炮火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雾气蒙蒙中,隐现出英军阵地上的稀薄灯光。拿破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进攻方案。拂晓,他才回到卡由的小木屋里,这就是他极其简陋的统帅部。他在这里看到了格鲁希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报告中关于普军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尽是一些故意宽慰人的承诺:正在继续追击普军。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时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看远处的一切是否最终能显现清楚,从而好使自己下决心。
拿破仑的大名毋庸我们赘述,他最后的失败也让无数的后来者扼腕叹息。他在欧洲战争史上几乎是战神一样的人物,他在滑铁卢战役的失败也成就了英国威灵顿公爵的赫赫威名。关于这场战役失败的原因,无数的人都在寻找。很多人认为是他年事已高,耽误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更为重要的是,他重新统治法国只有100天,根基未稳,即使赢了这场战役,在实力更为强大的同盟军面前,他未必能够坚持太久,失败乃是必然。
作为一个作家,茨威格却更愿意相信偶然与命运,更愿意认为这一失败乃是因为某个平庸人物在某一瞬间的错误决定。毕竟,拿破仑的英雄人格感染了无数的欧洲人,后人都不希望这一切是因为他们的英雄自身的错误。不管怎么说,历史里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这也许就是我们永远喜欢讨论历史的原因吧。
命运总是对着强力人物和残暴专横者趋之若鹜。它会长年使自己屈从于某个个人的意志:例如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狂暴任性的人物,这些人和它本身很相似,都是一样的不可捉摸。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某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会在某个瞬间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像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他们与其说感到庆幸,毋宁说感到害怕。他们几乎都是哆哆嗦嗦地把抛过来的命运又重新从手中放开。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时间,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决不会再恩赐第二次。
格鲁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