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壮志未酬(第1 / 3页)
这是阿蒙森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人们能感觉到:自那天开始,一层恐惧的阴影就笼罩在这座被寒冰包围的孤零零的房子周围,使他坐卧不安。
向南极点进发
距离营地一英里的观察高地上,守望人不停轮换。那里架起了一架机器,孤零零地站在斜坡上,像一架瞄准着无形敌人的大炮:这台机器用来测量慢慢移近的太阳所释放的热量。他们整日期待着太阳的出现。清晨的天空中,反射的光像变魔术一样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但像圆盘似的太阳却不愿再从地平线向上移动一毫。然而,这充盈着奇光异彩的天空,这反射的先兆,已经大大鼓舞了这些急不可待的人。终于,电话铃响了,从观察高地顶端向这些快乐的人传来了消息:太阳升起来了,几个月以来,太阳第一次在这漫长冬夜里露了一个小时的脸。虽然太阳光线还十分微弱惨淡,几乎无法使这冰凉的空气恢复生气,太阳的光波也几乎无法在仪器上引起摇摆的信号,但仅仅看到太阳的这一眼,就足以唤起大家的喜悦之情。探险队热火朝天地做起了准备,以好好利用这有阳光照耀的短暂时间,尽管这段时间按我们对温暖的生活理解来讲还是寒冷的冬季,在那里,却象征着春天、夏天和秋天。自动雪橇在前方疾驰,紧随其后的是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狗拉的雪橇。在每个时间段,都已经事先划分好了路段,前进过程中,每隔两天都会建立一座仓库,以便为回程准备好新的衣服、食品和最重要的煤油——这无尽寒冷中液化了的热量。整个探险队一起出动,之后每个小组分批次返回,以便给最后的小组——被挑选去征服南极点的人——留下最充足的装备、最强壮的牵引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几十年来,探险队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却从未有人到达过目的地。如今人们才发现,在某个地方,在冰结成的玻璃棺椁中安息着最勇敢的冒险者的遗体——安德烈<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这位曾想乘坐氢气球飞越北极点的冒险家,再也没有回来过。自千年前至今日,地球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最后一次,它战胜了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的激情。地球羞赧单纯而拘谨地抵抗着世界的好奇心。
但年轻的20世纪早已不耐烦地伸出了双手。它在实验室里锻造出了新的武器,找到了抵御危险的最新盔甲,所有的阻拦只会助长其贪婪之心。它想知道一切真相,它已经想征服它的第一个十年,而这在其之前的几千年里,从来没有哪个世纪做到过。国家间的对抗开始摆在个人勇气面前。他们要争夺的不仅仅是南极点,还有旗帜,究竟哪面国旗应该最先在这块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上空飘扬?一支不同种族和民族组成的十字军开始在这块因渴慕而变得神圣的地方行进。人群从世界各地重新蜂拥而来,人类等得已经没有了耐心,他们知道,这是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个秘密。皮尔里<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和库克<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从美洲开始,准备向北极点进发,两组舰队驶向南极:其中一组由挪威人阿蒙森<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指挥,另一组由英国人斯科特上尉指挥。
斯科特
斯科特,一名英国皇家海军上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其传记记载与军官名册相符。其上级对其服役期间的表现十分满意,之后,参加了萨克里顿<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的探险队,没有任何特别的品格暗示这个人会成为英雄。他那由照片重现的面貌,像成千上万个英国人一样,冷静,果断,面无表情,仿佛被内在的能量冻得僵硬,青灰色的眼睛,固执紧闭的嘴唇。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丝浪漫的痕迹,找不到一点出于自己意愿和现实感官的欢乐神采。他的笔迹:某一种英式字体,没有阴影,没有过多修饰,流畅而利落。他的风格:清楚,准确,符合事实,却无趣如报告。斯科特所写的英文正如塔西佗<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所写的拉丁文一样,仿佛如未打磨过的方块石。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梦想的人,是一个客观性的信仰者、一个真正的英国人,在自我创造力方面,将自己压制到一个要不断完成职责的水晶膜壳里。英国历史上已经有上百个这样的斯科特出现过,有的征服了印度和不知名的群岛,有的在非洲建立了殖民地,打赢了对抗世界的战役,这些人都是有着一样的钢铁般的意志、一样的集体意识、一样冷静而深藏不露的面孔。
但是这意志却如钢铁般坚硬;人们已经在事实面前认识到了这一点。斯科特想圆满完成由沙克尔顿开始的事业,他组织了一支探险队,但资金却并不充足。这阻止不了他,他奉献了自己的财产,并坚信行动会成功而去借了债。他年轻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他却并未犹豫,像另一个赫克托尔<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一样,离开了安德洛玛克<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最终,他也找到了同行的朋友和同伴,地球上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的意志屈服。那艘应把他们带到冰川边缘的奇特的船名叫“特拉诺瓦号”。之所以说这艘船奇特,是因为其搭载的装备有两种,一种像诺亚方舟<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11]</a>那样装满活的动物,另一种又像现代实验室那样,装有成千上万种器械和书籍。因为前往这个空旷无人烟的世界,必须把一切都带着,人们生理和心理所必需的一切,然而奇特的是,新时代最精良的复杂装备却和原始人最简陋的防御工具、皮毛、活的动物组合在一起。同样,像这艘船一样奇异的还有整个行动的双层面貌:这是一场冒险行动,但也像是一场经过精心计算的商业行动,是一次勇敢的行动,却也要最谨慎小心地进行——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却仍有可能发生意外。
历史瞬间
1912年英国探险队第二个到达南极点归途中相继殒命
导读
20世纪初,欧洲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征服与地理发现终于接近尾声。1909年美国人成功到达北极点之后,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标志性的地点没有被征服,那就是南极点。陆续有很多支队伍都试图完成这一壮举,然而终因太过恶劣的天气与自然条件而无法成功。
有两支队伍分别在挪威人阿蒙森与英国人斯科特<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的带领下几乎同时展开了争夺。最终,1911年12月14日,阿蒙森率先到达了南极点。而英国的5人队伍最终于1912年1月16日到达,成为第二支征服南极点的队伍。不过,这也严重挫伤了英国探险队员的士气。在归途中,由于供给不足,在饥寒交迫中,5名队员相继不幸罹难。斯科特本人最后一个去世,那一天是1912年3月29日。搜寻队最终在1912年11月12日发现了斯科特、鲍尔斯与威尔逊的遗体。人们用帐篷覆盖了他们的遗体,然后在上面覆盖厚厚的白雪,竖好十字架,让他们永远长眠于那处土地上。
1910年6月1日,探险队离开了英国。这几天,这个盎格鲁撒克逊岛国阳光灿烂。如茵的草坪翠绿多汁,太阳温暖而灿烂地照耀着这个清爽无雾的世界。他们悲伤地看着海岸线越来越远,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他们将与温暖和阳光离别数年,对有些人来讲,可能是永别。但船头飘扬着英国的旗帜,他们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正带着这面象征世界的旗帜驶向这块被征服的地球上唯一一块无主之地。
南极世界
经过短暂休整,探险队于一月份在地处永恒冰川边缘的新西兰埃文斯角登陆,并准备在这里建起一间屋子以过冬。在那里,十二月和一月算是夏季,因为一年中只有在这段时间,太阳才会每天在白茫茫如金属般的天空中升起几个小时。像以前的探险队搭建的房屋一样,房屋的墙壁由木板制成,但从内部装修中,人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时代的进步。那时,前人们只能在房子里点燃会发出难闻气味的、冒着烟的油灯,面容疲惫地坐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被这没有阳光的单调日子弄得疲乏不堪。而现在,20世纪的这些人却将整个世界、整个科学界的缩写版放置在了四壁之间。一盏乙炔灯从头顶上方洒下暖白色的灯光,一台摄影机像变魔术一样,将远方的图像和来自温暖地带的热带风光带到他们面前,一台自动发声钢琴传递着美妙的音乐,从留声机中流淌出歌唱声,带来的书籍传递着时代的知识。一间房间里响着打字机的敲打声,另一间房则被用作暗室,用以冲洗影片和彩色胶卷。一名地质学家在检验着岩石的放射性,一名动物学家在刚捕获的企鹅身上发现了新的寄生虫,气象观测和物理实验交替进行;在这几个月黑暗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分内的工作,一个分工巧妙的系统将彼此封闭的研究变成了一次共同学习。因为,在这厚重冰层和极地严寒中,这三十个人每晚都在做报告、讲课,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专业知识传授给另一个人,在激烈的谈话交流中,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渐渐完善。在这里,研究的专业化使他们放弃了高傲,转而在共同性中寻找共鸣。在这样一个处于自然状态的史前世界中,在没有时间观念的完全的孤寂中,这三十个人相互交流着20世纪的最新成果。在这里,人们不仅感受到时间以小时为单位流逝,甚而以秒为单位。后来人们在他们的记录中感动地读到,这些严肃的人是如何欢乐地围在圣诞树旁庆祝,曾如何出版过一份命名为《南极时报》的风趣小报,一些小事——如一头鲸鱼浮出水面、一匹小马摔了一跤——是如何成为头条新闻,而另一方面,那些非同寻常的事——如闪耀的极光、可怕的严寒、强烈的寂寞感——却成了他们已经习惯的日常小事。
在这期间,他们只敢进行小型的户外活动。他们测验自己的自动雪橇,学习滑雪,训练狗,他们还为这次伟大的旅行建了一座仓库,但是暖季(十二月)到来前,日历本上的纸页被撕下的速度却很慢,到了暖季,那艘载着家书的船穿过巨大的冰层驶来这里。现在,他们也敢于分成小组,在这最严酷的冬日外出徒步,测验帐篷,巩固经验。虽然并不是一切都那么顺利进行,但是,正是困难给了他们新的勇气。每当他们探险归来,寒冷又疲惫,在营地都会有欢呼和温暖的炉火迎接他们,而这座位于南纬77度的狭小却温馨的房子,对于这些经过几日艰苦跋涉、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像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庇护所。
但有一次,一支探险队从西边归来,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他们在徒步过程中发现了阿蒙森探险队的冬营地:就这一次,斯科特突然意识到,除了恶劣的严寒天气和可能发生的危险,还有另一个人威胁着他探险成功的声誉,作为第一个揭开这难以驾驭的地球最后一个秘密的声誉:阿蒙森,这个挪威人。斯科特反复在地图上测量,当他发现阿蒙森的冬营地比他的营地距离南极点近110公里时,他惊呆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振作起来,为了祖国的荣誉!”他在日记中自豪地写道。
1913年6月,远征队退守大本营的其余队员重返英国,他们的科学成就获得了很多关注。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日不落帝国内部因为自身势力的日益衰落而不断有追求往日荣光的民族主义呼声出现,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斯科特的队伍就被尊奉为民族英雄。尤其是领队劳伦斯·奥兹,他为了不拖累其他三位同伴,主动求死,他在离开帐篷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为传奇:“我想出去走走,可能要在外面待一会儿。”(I am just going outside and may be some time.)在英国,这样一句深具绅士精神的话语,足以让人不朽。而曾参加此次远征的另一位极地探险家艾普斯雷·薛瑞-葛拉德(Apsley CherryGarrard)在1922年出版了《世界最险恶之旅》(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对此次探险做了详尽的描述,乃是极地探险文学的经典名著。斯科特队伍的悲剧从此在全世界引起了广泛的反响,甚至让阿蒙森的胜利都显得黯然失色。
然而时至今日,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英国本土对于斯科特的批评声音开始不断出现,很多研究者都认为,整个远征的失败主要是因为斯科特本人的一系列错误决定:既缺乏有效的运输策略,也缺乏识人之明,没有选择好合适的伙伴,而且在后勤保障与具体执行中犯下了一连串致命的错误,再加上斯科特本人性格上的弱点,都被认为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尤其与他的探险活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14年前往南极探险的英国萨克里顿爵士(生平见文中脚注)虽然没能到达南极,而且被困在浮冰里达22个月之久,但在萨克里顿的卓越领导下,他手下的队伍全部获救,无人遇难。这让很多人都对斯科特产生怀疑。不过,近年来也陆续有一些书籍出版,认为斯科特的失败与当时突变的气象以及留守人员的无能有关。
地球之争
20世纪,世界不再神秘。所有国家都在做研究,最遥远的海面上都泛着轮船驶过留下的波纹。那些前一个时代的人还无所知,在极度自由状态下蒙蒙显露曙光的风景,如今却谦卑地满足着欧洲的需求,一直延伸到尼罗河的源头,汽艇向着这人们找寻了很久的地方奔驶;维多利亚瀑布<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半个世纪以前才由第一个欧洲人远眺所见,现在已经顺从地不断产生电力;最后一片荒芜之地——亚马孙河流域雨林,也被人类曙光照亮;唯一一块处女之地——西藏,也跃入人们的视野;古老地图及地球仪上标注的“未知之地”也已被已知之手描绘出来;20世纪的人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星。去探索的意愿已经在找寻新的出路,或下潜至深海的奇异世界,或上升至无尽的天空。自从人类好奇心的版图一点点扩大,地球便变得不再神秘,只有在天空中,才能找到还未被踩踏的道路;在速度比赛中,如钢铁飞燕一般的飞机已经飞射向天,以达到新的高度和远度。
但直至20世纪,仍有最后一个谜团将其面容隐藏在人类眼前。地球被撕裂的和受尽折磨的躯体上的两个极小的点,被它从自己造物的贪婪中拯救出来。南极和北极,穿成了地球身体的脊柱,这两个几乎空洞的、无实质意义的点,围绕着地球的轴线旋转了千年,这轴线保存着地球的纯洁,避免其被玷污。为守住这最后的秘密,它将冰块堆积到一起,创造了永久的冬季,以挡住贪婪者的来路。严寒和风暴将这块土地围住,粗暴地把守着入口,恐惧和危险以死亡的威胁警告着那些冒险者,只有太阳能匆匆瞥一眼这一封闭领域,从来没有人类的目光曾到达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