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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演讲台上的头颅(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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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时的兴奋过后的两周时间内,西塞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怀疑。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关心共和政体的重建,国家情感已然消失,自由的意义也完全被遗忘。最后,这场混沌的暴乱让他感到厌恶。他不能再有幻觉,以为自己的话会起多大作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作为调解者的角色已经扮演结束了。不管是自己软弱还是没有勇气也好,他都不能将自己的国家从一触即发的内战中拯救出来;他只能让国家听天由命。4月初,他离开了罗马——再一次失望而失败地——回归了自己的书籍,回到他那座位于那不勒斯海湾附近的普托里的孤零零的房子。

西塞罗第二次从喧嚣的世界逃离到自己的隐居生活中。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作为学者、人文主义者、法律的捍卫者,涉足那个权力即法律、比起才智和温和需要更多肆意妄为的领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得不十分感慨地承认,他为自己的国家所梦想的那个理想的共和政体,和重建古老的罗马道德,在这样一个放纵的时代是不再有可能实现的。然而,既然他自己不能完成拯救现实的物质世界的行动,至少要为更有智慧的后世之人拯救自己的梦想;一个年近花甲之人一生中所付出的努力和知识,是不会完全无意义地消失的。就这样,这位受辱之人开始思考自己原本的力量,在这隐居的日子里,他为后世留下了宝贵遗产,写下了自己最后一部也是最伟大的一部著作——《论义务》<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讲述了一个独立而具有道德的人应该对自己、对国家完成的义务的学说。这部著作是他的政治和伦理学遗著,记载了公元前44年秋天,同时也是在普托里度过生命之秋的西塞罗。

就这样,在西塞罗六十年的生命中,他终于回归了自己的内心,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名哲学家,而不是煽动者;是作家,而不是雄辩家;是自己意志的主人,而不是为民众争取利益的忙忙碌碌的公仆。他不再在罗马的广场上面对可以被收买的法官慷慨陈词,而是更愿意将自己的演讲智慧融入自己的著作《演说家》<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里,以为后世所有的模仿者树立榜样,同时在他的著作《论老年》<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中自我劝导:一个真正的智者应该学会老年人的真正尊严——老年生活的戒欲断念。他最美丽、最和谐的书信也都出自他内心十分平静的那段时间,即使他心爱的女儿图利娅的去世成了他最悲伤的不幸,他的艺术还是帮助他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他写就了那本《论安慰》<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这本书至今还为千千万万经历了同样命运的人带来安慰。而这位从前忙忙碌碌的演说家如今成了一位伟大的作家,后世之人将这种转变归功于他那远离家乡的流放。他在这平静的三年时间内所创作的著作和死后所得之名比他之前浪费在国家事务中的三十年时间还要多。

他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了一名哲学家的生活。他几乎从不注意每天从罗马发来的消息和书信,他已经是一名永恒的精神共和国的公民,而不是被恺撒的独裁统治篡权的罗马共和国的公民。这位世间法律的导师终于明白了每个在公共事务中发挥作用的人最终必定体会到的一个辛酸秘密:一个人永远无法长期捍卫民众的自由,而总是只能捍卫自己内心的自由。

就这样,西塞罗,这位世界公民,人文主义者和哲学家,在远离——如他自己所说——在永远远离尘世和政治的喧嚣时——平静地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一个创作丰硕的秋天、一个意大利的美丽冬天。他几乎从不重视每天从罗马发来的消息和信件,对于那个不再需要他参与的游戏,他已经变得无所谓了。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个文学家爱慕虚荣的欲望中了,他现在只是那看不见的精神共和国的公民,而不是那个屈从于暴政的、堕落而专制的共和国的公民。就在3月的一个中午,一名风尘仆仆的送信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房子里,他呼吸急促地报告了这个消息:独裁者恺撒在罗马元老院的会堂上被杀害了。接着,送信人就屈膝倒在了地上。

西塞罗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就在几周前,他还和这位宽宏大量的获胜者坐在同一张餐桌旁,虽然西塞罗曾十分憎恨地反对过这位危险的占有优势者,也曾怀疑过他所取得的军事胜利,但他却总是在内心不得不默默敬佩这位有着独立智慧头脑、具有组织能力的天才,这个在他的敌人中唯一值得尊敬的怀有人性的人。但是,虽然恺撒十分憎恨那些谋杀者卑鄙的论调,他不是也因为自己的优越权力和丰功伟绩而遭受了这最该受诅咒的谋杀——对国家之子的谋杀吗?他的天赋难道不正是给罗马自由带来最大危险的存在吗?虽然从人道上来讲,他对此人之死感到十分悲痛,但这一恶行却恰恰推动了最神圣的事业的胜利。因为,既然现在恺撒已经死了,共和国就能够再度重建:他的死亡成就了最最崇高的理念的胜利——自由理念的胜利。

就这样,西塞罗克服了自己最初的震惊。他从未想过采取这样一项阴险的行动,可能也从未敢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的梦里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尽管当布鲁图斯将鲜血淋淋的匕首从恺撒的胸膛抽出来时呼喊了西塞罗的名字,以便让西塞罗这位共和政体的思想导师成为自己行动的见证者,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却并没有将西塞罗牵扯到这次谋反行动中来。但是,刺杀行动还是不可挽回地发生了,而且必须将对此次行动的评价粉饰为有利于共和政体。西塞罗明白了:通往古老的罗马人的自由之路上,必须跨过这具暴君的尸体。而向其他人指明这条路,则是他的责任。只此一次的机会绝不能浪费。就在同一天,西塞罗放下他的书、他的著作和被艺术家视为最神圣之物的宁静,急急忙忙赶回罗马,要从那些谋杀者和复仇者手中拯救恺撒留下的真正遗产——共和国。

历史瞬间

公元前43年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未能挽救共和政体

导读

在德语原版的《人类群星闪耀时》里,最初只收录了12个传奇故事。而关于“西塞罗”与“威尔逊”的随笔则首先出现在了1940年的英文版里。这是因为他由于犹太人的身份而被迫于1934年流亡伦敦,而他的书在德国则遭到了毁禁,所以他的书籍无法以他的母语德语出版,而只能先发行英文版。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茨威格面对纳粹的肆虐无比愤恨却又无能为力,而且他被迫远离故土、流亡海外,内心无比悲怆,再加上1940年,时值法西斯势力猖獗,作家目睹他的“精神故乡欧洲”的沉沦而深感绝望。在这种绝望的心境中,他提笔写下了最后两篇历史随笔,这两篇的主题非常相似,都是一位政治家的失败,而且两者其实分别代表了茨威格最为欣赏的两种理念的失败:共和民主制与和平主义。

西塞罗堪称整个西方世界最杰出的人物,他是古代罗马著名的政治家、演说家、罗马共和国后期杰出的散文大家。更为重要的是,在西方人的心目中,他是古典共和思想最优秀的代表。他在2000多年前就提出,“国家乃是人民的事业,人民不是偶然会集一处的人群,而是为数众多的人们依据公认的法律和共同的利益聚合起来的共同体”。他认为,君主、贵族和民主三种政体都是单一政体,理想的政体应是“混合政体”,即以当时罗马元老院为首的奴隶主贵族共和国。所以他一生为了共和政体殚精竭虑,还曾因挫败了卡提利纳的阴谋而被元老院授予“祖国之父”的称号。同样是为了维护共和政体,他不得不在共和国面临军人独裁专政威胁之时,与各方面虚与委蛇,游移于不同势力之间,看上去虚荣善变,其本质上都是出于对共和国的制度设计,特别是内部的法律和政治运作的忠诚。

当西塞罗踏上罗马的土地时,他看到了一座迷惘惊慌而不知所措的城市。在谋杀恺撒行动发生的那一刻,这一行动就证明了自己比那些实施行动的人更加伟大。这个聚在一起的叛变小团体只知道要谋杀,要铲除这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具优势的人,而现在,到了要充分利用这一谋杀行动的时刻,他们却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从哪一步开始。元老院的元老们也在犹豫着,是要赞同这次谋杀,还是要对其审判;早已习惯被粗暴之手束缚的民众也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安东尼和恺撒的其他朋友也对这些密谋者有所忌惮,怕失去自己的性命而战栗发抖。而那些密谋者却反过来害怕恺撒的朋友们和他们的复仇。

在这样一片惊慌失措中,西塞罗被证明是唯一一个果敢的人。智慧而镇定的西塞罗,虽然平时谨小慎微,此刻却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支持此次自己并未参与的行动。他身杆笔直地走上元老院会堂,地面上还有被谋杀者未干的血迹,在集聚的元老院元老们面前称赞此次谋杀独裁者的行动为共和理念的一次胜利。“哦,我的民众们,你们再次回归了自由!”他大声宣告,“你们,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你们完成了不仅仅是罗马的伟大行动,而且是世界的伟大行动。”但同时他也要求道,现在要赋予此次谋杀行动比其本身更崇高的意义。密谋者们应该不遗余力地夺取恺撒死后遗留下来的政权,并利用这一权力,尽可能快地拯救共和政体,重建古老的罗马宪法。安东尼应当卸任执政官的职务,行政权应被移交给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为了迫使专制统治永远让位于自由,这位法律的捍卫者第一次在这一短暂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打破了法律的陈规。

但正是此刻,密谋者的弱点也暴露出来了。他们只能策划一次密谋,只能完成一次谋杀行动。他们只有力量将匕首插进一个毫无防备能力的人的尸体内五寸深;然后他们的果敢就用尽了。他们不想夺取政权并加以利用,以重建共和政体,而是费心地想去争取廉价的赦免,并同安东尼谈判;他们给了恺撒的同伙们重新联合的时间,因而也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西塞罗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危险。他意识到,安东尼在策划反击,目的不仅仅是杀死这些密谋者,而且也要摧毁共和思想。为了迫使那些密谋者,迫使民众采取果敢的行动,他不断提出警告,不断抨击,不断宣传鼓动,不断演讲。元老院已经准备支持他,民众们等待的也只是一个果断而勇敢地拉起恺撒强大双手丢下的缰绳的人。如果西塞罗现在夺取政权,在混乱中重建国家秩序,是没有人会反对的,所有人只会松一口气。

西塞罗自发表卡提利纳演说以来就一直热切期盼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一刻,终于在3月15日到来了。如果当时他就知道利用这一时刻,我们在学校学的历史可能就是另一个版本了;西塞罗这个名字,也就不仅仅是作为著名的作家,而且是作为共和政体的拯救者,作为实现罗马自由的真正天才,在李维<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和普卢塔克<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的编年史中流传至今。其永垂不朽的盛名是:从独裁者手中夺取了政权,并将其自愿归还给了民众。

但在历史上,悲剧总是不间断地上演,一个足智多谋的人,由于内心倍感责任重大,往往很难在决定性的时刻成为一个行动果敢的人。在那些充满智慧和创造力的人身上,这种矛盾总是重复出现:因为他能更好地看见这个时代的愚蠢,这也就促使他参与其中,在满怀热情的短暂时间内,充满激情地投入到政治斗争中去。但同时,他却也在犹豫着要不要以暴制暴。他内心的责任使他退缩了,不敢实施暴力,浇注鲜血。而在这千载难逢的时刻,正是这种容忍甚至助长轻率的犹豫不决和顾虑重重,使他丧失了行动能力。在最初的一阵激情消失后,西塞罗以危险的洞察力回顾了形势。他回顾那些密谋者,昨天他们还被尊为英雄,现在来看,他们不过是软弱无能的人,只会从自己所实施行动的阴影下逃离。他回顾了那些民众并且看到,他们已经不再是古老的罗马民族的民众了,那个他所梦想的英雄民族,而是只想着吃喝玩乐、只关心利益和玩乐消遣的芸芸众生,今天向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这些谋杀者欢呼;第二天向对其复仇的安东尼欢呼;第三天,又向着那个打倒恺撒雕像的多拉贝拉<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欢呼。他意识到,在这座退化堕落的城市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诚实地为自由理念服务。所有人都想得到权力或者自身的安逸享受:恺撒已经死了,但无济于事,因为所有人追求的只是他的遗产、他的钱财、他的军团、他的权力,他们为此讨价还价,为此争执不休;他们只想为自己,而不是为这唯一神圣的罗马的事业——自由谋利。

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却被后三头同盟用剥夺公民权使其不受法律保护的方式杀害,头颅和双手还被割下示众,罗马也最终走向了帝制。茨威格正是通过对西塞罗的描写来表达自己对于欧洲未来的担忧,其中心意令人叹惋。

一个聪明却并不十分勇敢的人,如果遇到比自己更强的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回避此人,并不感到羞愧地静候时来运转,直至前方道路再次通畅。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这位古罗马帝国首屈一指的人文主义者、演说大师和法律捍卫者,为了维护遗留下来的法律和维持共和政体,已竭力奋斗了30年;他的演说已载入史册,他的文学著作已经成为拉丁语的基石。他怒斥过卡提利纳<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的变乱暴动,控诉过维尔列斯<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的贪污腐败,抵制过获胜将军们的独裁,而他的著作《论共和国》<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也被他那个时代视为理想国家形式的道德典范。但现在,一个更强大的人出现了——尤利乌斯·恺撒<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刚开始,西塞罗曾作为较年长和较有威望的人毫无猜疑地提拔过他,而现在,恺撒凭借自己的高卢军团一夜之间就把自己推上了意大利主人的位置;作为拥有无限军权的统治者,他只须伸出双手,就能得到安东尼<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在聚集的民众前面奉上的王冠。当恺撒渡过卢比孔河时,同时也就逾越了法律,至此,虽然西塞罗曾与恺撒的独裁统治做斗争,但最终只是徒劳。他也做过尝试,想呼吁最后一批自由捍卫者反对施暴者,但还是落空了。事实证明,军队永远比言语更强大。恺撒,一个充满智慧、行动果断的人,彻底取得了胜利。如果他像大部分独裁者那样复仇心强烈的话,那他现在可能已经在胜利高歌之后,将西塞罗这个固执的法律捍卫者处死,或者至少将他判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然而,获得大胜后,比起任何军事胜利,恺撒更看重自己的宽宏大量。恺撒饶了这个被打败的对手——西塞罗一命,没有带有任何侮辱的意图。他对西塞罗唯一的要求就是:退出政治舞台。现在,这舞台只属于恺撒一个人,其他任何人只能扮演沉默和顺从的角色。

此刻,对于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来讲,没有什么能比远离公众、远离政治生活更幸运的事了;这种远离使这位思想家、艺术家离开那只能通过粗暴和狡猾才能掌控的不够体面的世界,重新回到自己不受打扰、无法破坏的内心世界。对这样一个睿智的人来讲,任何一种形式的流放都是促使他回归内心平静状态的推动力。就是在这最美好、最幸运的时刻,西塞罗遇到了这天赐的灾祸。这位伟大的雄辩家正在渐渐接近生命的晚年,他的一生有太多动荡和紧张,以至于留给他做出创造性总结的时间太少。在他所处时代的狭小范围内,这位年近六十岁的老人究竟经历了多少矛盾的人和事啊!凭借顽强、机智和智慧上的优势,这位步步高升的发迹者,逐级获得了所有官职和荣誉,这一切通常是与来自小地方的人绝缘的,而是令人羡慕地保留给那些世袭的贵族宗派。他赢得了公众最高层和最底层的厚爱。自从打败卡提利纳之后,他在元老院<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中的职位得到提升,民众为其戴上花冠,被元老院尊予“国父”的荣誉称号。而另一方面,他却不得不在一夜之间逃亡流放地,遭到同样的元老院的判处,遭到同样的民众的背弃。他失去了自己曾履职的官位,失去了自己曾凭借孜孜不倦的努力所获得的荣誉。他曾在元老院议事厅的讲坛上提出过控诉,曾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指挥过罗马军团,曾作为共和国最高执政长官管理过政务,曾作为卸任的执政官管理过行省,数百万的赛斯特斯<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曾经由他手转而作为债务发放出去。他曾拥有帕拉丁山<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上最漂亮的房子,也亲眼见到这座房子被自己的敌人烧成废墟。他曾写作过重要的论说,发表过经典的演讲。他曾有过自己的孩子,也曾失去自己的孩子。他曾勇敢,也曾软弱,曾固执己见,也曾善于奉承;他曾被许多人赞美,也曾被许多人憎恨;他是一个性情反复无常的人,时而黯淡无光,时而光芒四射;总的来讲,他是那个时代最具魅力,同时也最令人恼怒的人,因为自马略<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至恺撒这风云变幻的四十年间,他与发生的一切都有着不可分的关系。没有谁像西塞罗那样经历并体会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历史,同时也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只是唯独一件事,这个时代没有给他留下时间去做——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位不知疲倦地满足自己野心的人从来没有时间,安静地、好好地自我思索,对自己的所知所想做总结。

现在,恺撒发动了政变,他也因此被排除在“国家事务”之外,他终于有机会富有成效地处理自己的“私人事务”——这也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他无可奈何地将演说论坛、元老院和国家最高权力让给了恺撒的独裁统治。对任何公共事务都感觉索然无味的情绪开始占据这位受排挤者的心。他屈服了:但愿会有他人去捍卫民众的权利,对民众来说,古罗马斗士的比武和竞技游戏比他们的自由还重要。现在,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找寻自己内心的自由,去发现,去实现。就这样,在年近六十岁的时候,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第一次平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以向世界证明,他曾经如何活着,如何发挥过自己的作用。

作为天生的艺术家,西塞罗只是无意间很偶然地从书籍的世界跌入了陈腐的政治世界中。现在,他要按照自己的年龄、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诉求,尝试着明智地构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他离开了罗马这个喧闹的大都市,退隐到了图斯库卢姆,也就是今天的弗拉斯卡蒂<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11]</a>,他的房子坐落在意大利最美丽的风景区之一。郁郁葱葱的丘陵像绿色的波浪一样,缓缓漫向坎帕尼亚平原,泉水流动,发出银铃般悦耳的声音,衬托得山野更为幽静。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都是在古罗马的广场上、在演说论坛上、在战地帐篷中、在行军车上度过,此刻,在这里,这位具有创造性的反思者的灵魂终于放松了下来。那座充满诱惑力却令人倍感疲惫的城市离他好远,就像天边的一缕灰烟,但却又离他那么近,因为经常会有朋友来拜访他,和他进行启迪思想的谈话,比如亲密的知己阿提库斯<a id="noteBack_12" href="#note_12">[12]</a>、年轻的布鲁图斯<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年轻的卡西乌斯<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甚至还有一位危险的客人来访过——就是那个独裁者恺撒。尽管那些罗马的朋友不在身边,却有另外一些从不令人失望的美妙同伴作陪——书籍。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既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进行谈话。西塞罗在自己的房子里建了一间藏书室,如果说智慧是蜂蜜,那这间藏书室就是蜂房,有着取之不尽的甜蜜。这里排列的既有古希腊智者的著作,也有罗马编年史,还有各种法律纲要;同这些来自不同时代、用不同语言写就的书籍朋友在一起,就不会再有哪个夜晚必须在寂寞中度过了。早上是工作的时间,那位学识丰富的奴隶总是恭敬地等待着为他记录下口述的内容;心爱的女儿图利娅总是会缩短他的用餐时间,而每日对儿子的教育则会时不时带来些许刺激,为他的生活提供一些消遣。而且,他还做了一件最聪明的事: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做了他这个年龄最甜蜜的傻事,那就是娶了一位比自己的女儿还年轻的妻子,以便作为生活的艺术家,要以最性感、最迷人的方式享受美,而不是在大理石雕像和诗句中享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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