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舞会(第2 / 2页)
马赛人参加舞会是违法的,所以我们只能把那位受伤的马赛人藏了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就住在农场上的一间小房子里,这座房子是为我们的白人访客的仆人准备的。但是,他在痊愈之后就不声不吭地消失了,对阿瓦鲁一个谢字都没说。我想,可能在马赛人的心里,被基库尤人伤到,然后再被他们治好,会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农场上来过许多访客。在拓荒者的国家里,好客是生活的必需品,不仅游客需要如此,在这里定居的居民也需要如此。客人是朋友,可以给我们带来新的信息。对于荒野里的饥饿心灵而言,这些信息就是面包,不管它们是好是坏。来访的好友是天堂的信使,能够为我们带来天堂的面包。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出去询问受伤人的消息。天色灰蒙蒙的,还有火堆在燃烧。几个基库尤年轻人围在火堆旁,在韦奈纳的母亲,这个非法棚民的老妻子的指挥下,一边跳跃,一边拿长棍子去指那些火堆。他们这是在施咒,目的是阻止马赛人把基库尤女孩拐走。
这消息一定是某个跑腿的人提前传过来的,因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可能基库尤人也正在派人给马赛人送信,表示对他们的欢迎。在过去,马赛人如果参加基库尤人的舞会,就会挑起很多事端,所以后来他们就被禁止参加舞会了。我的仆人们都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看着舞场的入口处。马赛人进来了,所有的舞蹈停止了。
参加舞会时,基库尤人会全身涂上一种很特殊的浅红色粉笔粉。这种粉笔粉在当地很受欢迎,所以总有人买,也总有人卖。涂上这种粉之后,他们看起来有点儿像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只是带着一点儿奇怪的感觉。而且这种颜色在动物和植物界都找不到,涂上之后,基库尤年轻人们就像是被石化了一样,仿佛从石头上切下来的石像。姑娘们穿着嵌有很多珠子的皮质外衣,把身上的这种颜色遮盖住了。她们的衣服是棕褐色的,很像大地的颜色,所以她们就和脚下的土地融成了一体,看起来倒是更像穿着衣服的雕像,衣服的折痕和装饰物就好像是某位技术精湛的艺术家精心雕刻出的。年轻男人们参加舞会时几乎是浑身赤裸,所以他们就把很多工夫花在了他们的发型上。他们向头发和边上倒了很多粉笔灰,高高地昂着一颗颗石灰岩头颅。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政府开始禁止人们往头上倒粉笔灰。男人和女人的打扮都有着强烈的节日气氛,在这方面,不管是什么钻石和昂贵的饰品都无法做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远远看到这么一群身染粉色粉笔灰的基库尤人,就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在因为他们带来的欢乐和节日气氛而颤动。
来的是十二名马赛武士,他们走了几步后就停了下来,然后等待着,眼睛直视着前方,即使看着火堆,也不怎么眨眼睛。除了手里的武器和漂亮的头饰,他们浑身一丝不挂。有个马赛人戴着莫兰人上战场时戴的那种狮子皮头饰,一条很宽的艳红条纹一直从膝盖延伸到了脚背,看起来像是鲜血从腿上流下来一样。他们腿部僵硬,笔直地站在地上,头高高地抬起,一言不发,看起来非常庄重肃穆,让人同时想到了国王和囚犯,感觉他们是被迫来到这里的。看来,是舞会上的鼓声穿过农场边的河流,一直向前传去,把这些马赛人弄得心烦意乱。最后,就有十二位武士没有抵挡住内心的召唤,来到了这儿。
白天的恩戈麦鼓舞不像舞会,更像是一个大集市。观众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儿,或是跟着跳舞的人一起跳,或是三三两两聚在大树下。后来,这个舞会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吸引了内罗毕一些很轻浮的女人,她们被称为“玛拉雅”,一个很美丽的斯瓦希里词语。她们袅袅婷婷地来到农场,带着可以与阿里汗的财富媲美的随身物品,这些物品裹在长长的、印有欢乐团的白棉布里,搭在骡子的背上。她们坐下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开在草地上的朵朵白花。农场上的姑娘们都很朴实。她们穿着油腻腻的传统皮裙和外套,坐在这些女人旁边,很真诚地谈论着对方的衣服和行为举止。而这些从城市来的漂亮女人们却像黑木头做成的玻璃眼娃娃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吸着她们的小雪茄。孩子们也非常开心,他们非常善于学习和模仿,常常成群结队地涌入这个或那个舞圈,有时则跑到草坪的边上,自己围成一个小圈,上上下下地蹦跳。
基库尤人虽然非常生气,但还是很客气地对待这些客人。领舞邀请他们进入舞圈,他们走进去,但仍然保持着沉默。大家继续跳舞,但气氛明显不同了,比之前沉重了许多。鼓声更大了,节奏也更快了。如果舞蹈继续下去,我们就会看到非常壮观的一幕:基库尤人和马赛人会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活力和舞技。但现实并不是如此。虽然大家都是善意的,但明显都坚持不下去了。
恩戈麦鼓舞有时候在白天举行,有时候在晚上举行。在白天举办的舞会需要的空间要比夜间的大,因为白天观看舞会的人和跳舞的人一样多。因此一般都在草地上举办。在大部分舞会上,跳舞的人会围成大大小小的圈,蹦蹦跳跳。他们跟着鼓的节奏,甩头、跺脚,或者面朝圆圈中央,或者面向侧面慢慢地、庄重地走着。领舞者在圈子中间蹦跳奔跑。舞会结束之后,草地上会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褐色圆圈,过很久才会慢慢消失。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真不清楚。只是突然间,舞圈摆动起来,然后就断了,有人在大声尖叫。几秒钟后,整个舞会现场乱成了一锅粥。人们挤成一团,乱跑着,还能听到打人的声音和身体跌落在地的声音。我们头上的空气因不断飞舞的矛而颤抖着。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原本围坐在舞圈中心的那些聪明的老妇们爬上了木柴堆,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农场上,最具有社交功能的事情是恩戈麦鼓舞,这一种非洲土著的大型舞蹈。举办这种舞会时,我们会邀请一千五百名到两千名客人来到农场,总体花费倒是不多,只要送点儿鼻烟给那些跳舞的莫拉尼武士和恩迪托——年轻姑娘的母亲就可以了。如果孩子们来了,再给孩子们发点儿白糖。卡曼特会用木头勺子一勺一勺地发给他们。有时,我还会征求地区专员的同意,让非法棚民们用甘蔗酿制一些叫滕布的烈酒。跳舞的人都是一些不知疲倦、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本身就带有一种庆典上的狂欢和奢华,而且完全不受外力的影响,只专心地享受舞蹈的甜蜜和激情。他们只求这个“外部世界”能给自己提供一块平坦、宽阔的地面,好让他们尽情舞蹈。这样的地面在我房子附近就能找到。我房子附近有一片树林,树林中有一大片草地,仆人的房子就建在这里。这些房子中间有一大块空地,这片地非常平坦。因此,这儿的年轻人都很喜欢我的农场,如果能收到在这儿举办的舞会的邀请,他们会非常珍视。
之后,一切都慢慢平静下来。人群散尽之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人群的中央,一小片干净的空地围绕着我。两个老非法棚民走过来,很无奈地跟我解释刚刚马赛人如何违反规定的情况,以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说有一个马赛人和三个基库尤人受了重伤。“被砍成了好多块。”不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又很认真地问我,同不同意现在把他们缝在一起,否则塞利卡利,就是政府,可能会找所有人的麻烦。我问老人,他们身上哪里被割掉了?“头!”他们自以为是地回答道。基库尤人就是这样,天生喜欢把灾难的后果严重化。就在此时,我看见卡曼特拿着一根串有长线的织补针和我的顶针,穿过舞场走过来。但我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这么做。老阿瓦鲁走过来,自告奋勇地要干这件事情,顿时,他成了大家的焦点。老阿瓦鲁在监狱里住过七年,在监狱里他学过缝纫。此时,他终于找到了练习和炫耀手艺的机会。最后,我同意让他缝合伤者的伤口,那伤口后来还愈合得相当好。所以,阿瓦鲁就总是会找机会炫耀他的成就。卡曼特很自信地告诉我,他们的头没有掉。
每当丹尼斯·芬奇-哈顿探险归来,都极度渴望与人交谈。而在农场上的我也是极有聊天的欲望。于是,我们就会坐在餐桌旁一直聊到深夜,再聊到黎明。我们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我们控制着话题,时不时地大笑几声。和土著人生活久了,白人也会习惯坦白真诚,因为跟他们相处,你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去掩饰什么。然后,当这个白人再与别的白人谈话时,语言中甚至还会有浓重的土著腔调。我和丹尼斯都觉得,山下那些原始的马赛族人在自己的村子里抬头仰望我们的房子时,会看到它灯火通明,就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古时候意大利翁布里亚的农民也曾抬头凝望圣·弗朗西斯和圣·克莱尔的房子。这两位圣人在里面畅谈神学,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