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1 / 7页)
杜知州接到电报之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把它随手搁到了一旁。他对教权纷争没有兴趣,只要赤峰州的地面能够保持平静就好。诺亚动物园如今小有名气,连杜知州本人都去看过几次,轻易对它采取行动,恐怕会让居民乱上好一阵子。所以只要柯罗威教士安分守己,杜知州不会主动出手取缔这一个非法传教的地方。
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无论贵族商贾还是贩夫走卒,无论蒙汉还是回满,对每一个生活在赤峰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美妙的隐遁之地、逃避之所,是能让他们短暂隔离于俗世纷扰的净土。这里太纯粹了,它只是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立在沙地之上,就像是雨后草原的天空,只留下蔚蓝颜色。
总堂收到柯罗威教士的信件之后,头疼得很。他们没料到教士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一步都没退让。要如何处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总堂高层有点儿进退两难。如果公开高调地处理,等于尽人皆知,会在中国传教界成为笑柄;如果不处理,那等于是打了自己耳光。
这一切微妙的变化,柯罗威教士都不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中,柯罗威教士内心最坚韧也最天真的一面悄然显露。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草原,逼仄的黑暗,冰冷的寒意,四周居心叵测的窥视以及内心的软弱,整个世界都化为恶意,与他为敌。
总堂最终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保持沉默。
动物们待在自己的兽舍里,披着厚厚的毯子。它们似乎有所感应,同时抬起脖颈看向动物园中央,注视着那光芒旋转。万福用长鼻子拍打着熟睡的小满,眼睛看向布道堂,不时发出一声低吟。虎贲一跃跳上狮山最高处的那块平坦岩石,俯瞰彩光。狒狒们和虎纹马也躁动不安。只有蟒蛇无动于衷,在它的居所门口,守园人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披着斗篷,手里提着铁锹,铁锹边缘被磨得很锋利,偶尔泛起乌光。
他们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会刊与信件。在公理会的名册上,不再出现柯罗威教士的名字。那张照片也被放进档案之中,就此封存。这样一来,柯罗威教士与公理会中国差会之间的联系全都断掉了。从此以后,教士也罢,诺亚动物园也罢,对于总堂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了。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动物园拱门上那颗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我会一直在这里。”教士仰起头来,任凭月光抚着他在寒冬时节变得皴皱的面颊,轻轻地说,“沙地上的动物园已经矗立,它不会被推倒,如同梦无法被夺走。”
疲惫不堪的柯罗威教士背靠着布道堂的大门,就这么睡着了。他的表情轻松,唇边还带着微笑。在远处的守园人收起铁锹,抖落肩上的沙尘,一言不发地回到蟒蛇的馆舍。
更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所有答案的集合。它既是信仰,也是人性,更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投影。古老的草原城镇已和这些外来的动物结合在一起,就像是那天晚上肆行于街巷的人与野兽的狂欢。某些东西已然改变。进入梦里的情景,再也不可能忘却。这就像是一道透过彩绘玻璃的油灯光芒,折射反映,根本没办法从中滤出每一种颜色,它们本为一体。
到了第二天,柯罗威教士给总堂回了一封信,态度坚决,表示他的行为是遵从于上帝的意旨,万福即是启示的见证。他绝不会废弃这个动物园,即使要遭受最严重的惩罚。附在信中的还有一张柯罗威教士站在动物园布道堂前的照片,他身着黑袍,面带笑容,身旁还站着万福。
此时油灯光亮大盛,光芒透过这六块彩色玻璃,向外面的世界折射出炫目五彩,在幽暗的园子里格外醒目。教士依然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脑中的思索却越发剧烈。油灯的火苗跃动越来越大,透出去的光线旋转得越来越快。快接近午夜时分,所有的答案和念头都旋转成了一片无法分辨色彩的光团。
在那张标记本堂教士分布的中国地图上,赤峰州重新变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罗威教士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不关心——他已经完全被动物园的事业迷住了,无暇他顾。
不同的答案在教士的思绪中飞速旋转。布道堂前的一盏幽幽油灯似乎感应到了祈祷者的心意涌动,火苗为之跳跃不已。这间布道堂前后有六扇窗户,窗上镶嵌着细碎的彩绘玻璃。这些玻璃都是柯罗威教士从圣心会教堂的废墟里捡回来的,它们碎得太厉害,没办法拼回原来的花纹或人物,教士只能尽量挑选还算完整的碎片,把它们凑成六块玻璃。色块之间随机搭配,人像器物之间任意组合,全无规律的拼接让布道堂的花窗纹饰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驳杂效果。
在这期间,总堂唯一做出的动作,是发了一封电报给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与公理会全然无涉,传教介绍信撤销,从此一切行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担。言外之意,柯罗威教士在赤峰一带的传教从此刻起将变成非法,他正式成为孤家寡人。
“你为什么要来赤峰?为什么要在草原建起一个动物园?”一个恢宏缥缈的声音在天空的穹顶和教士脑内响起。教士对这个声音不陌生,从决定来塞北开始,这声音就一直在问他。在京城灯市口的教堂里,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坝的垭口上,在红山脚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在萨仁乌云的舞姿里,在小满模仿动物的叫声中……问题一次又一次浮现,柯罗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还是单纯为了营造一个玄妙的意象并把它嵌入到一个古老的梦里?
教士的眼神向前延伸,追着月光望向远方。那一夜的草原,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入蒙昧空灵的状态,需要引导才能找到应许之地,找到萨仁乌云。现在的柯罗威教士,不必再次陷入那种状态,亦不需要刻意去引导,因为他已经足够强大,已经找到了内心最渴望的答案。
这张照片是萨仁乌云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机,在赤峰州提完货,先跑到诺亚动物园给柯罗威教士试拍了几张。她回到喀喇沁之后,自己动手冲洗,不小心意外曝光,仅仅保留下来这么一张。
午夜已至,柯罗威教士从地板上缓缓站起来,吹灭油灯,走出布道堂。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红山发出呜呜的吼声,那是来自草原的阵阵大风。过不多时,大风吹开夜幕上空的云,银月又一次露出圆容,奶水般的液状光芒滴下来,流泻入远处的英金河,再从那条不算太宽的水渠流入动物园的水池。一条银白色的丝带,就这样把天空和这座动物园连缀在了一起。
这是关于诺亚动物园和柯罗威教士的唯一一张照片。
但这一次,教士没有精神崩溃,因为这一夜并非在草原上,而是身处诺亚动物园之中。它是那一夜的月华所化,是一面坚强的护盾,堪与万军相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