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2 / 7页)
老喇嘛听出了弦外之音,嗯……任何不稳的状况都是不受欢迎的。他眯起眼睛,手里飞快地捻动念珠,心里有了计较。
邮差把一个浅黄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里,上面的地址明白无误地显示来自于总堂。教士敛起笑容,就站在动物园拱门之下拆开,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小满和守园人站在他的两侧,他们一个不能说话,另一个不愿说话,但两个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从红山山峰之间投来的夕阳给他引以为豪的大胡子抹上一层颓光。
可毕竟柯罗威教士是洋人,万一处置不好变成教案,可是会惹出巨大的风波。
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还严重。
这份电报却给楞色寺带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公理会公开宣布与柯罗威教士断绝关系,这意味着来自京城的保护无效了。
如果撤销传教权,诺亚动物园的存在将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门可以随时将其关闭。而公布柯罗威教士留在差会的声明,将会让他本人声名狼藉。从此以后,他将与公理会中国差会没有任何关系,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与祝福。他只剩自己一个人,变成一个徜徉在荒僻边疆的孤魂野鬼,自绝于整个公理会体系。
老喇嘛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幕僚同时警告说,想利用柯罗威教士的身份做文章是不可行的,因为在诺亚动物园的背后,还有一位喀喇沁王爷的侄女。
不过杜知州不关注,不代表其他人不留意。
不止一个赤峰人对教士说道,当他们疲惫、焦虑甚至悲伤时,就会跑来动物园里待上一阵。要知道,诺亚动物园里的每一只动物都是草原上没有的,它们古怪奇异的模样营造起一种不同于草原的异域气氛,不断提醒着游客们:你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与熟悉的外界相隔绝,你可以袒露隐秘,敞开心扉,并且随时醒来——这岂不正是梦的定义吗?
这封电报在归档的时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随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与之来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必须得承认,按通常的标准来说,柯罗威教士的使命并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动物园在赤峰人心中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这座神奇的草原动物园已成功进驻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让整个城市都开始做梦。
楞色寺在东蒙地区的地位有点儿尴尬,有了赤峰这个地方之后,它才建起来。年轻对人来说是件美好的事,对寺庙来说却不好。这里没有活佛,喇嘛们还没来得及取得权威地位,信徒们宁可走很远的路去林东的召庙或者经棚的庆宁寺。
虽然公理会没有“绝罚”的手段,但这封信的严重性也差不多。
“哦,那个白萨满的末裔。”老喇嘛不屑地摇摇头。他知道萨仁乌云,那家伙代表的是行将消亡的古老力量,不足为惧。即使有王爷撑腰,也做不了什么。
这次的威胁不同于之前。这是一封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它态度明确、强硬,不容任何含糊。
“杜知州不希望赤峰州发生任何不稳的状况。”幕僚连忙提醒道。
总堂发出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求他必须在夏天之前把动物园处理掉,回归到宣扬主的正确道路上来。否则,他们将撤销柯罗威教士在赤峰地区的传教权,并把他留下来的声明公之于众,剥夺他在差会的成员资格。
教士没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关在布道堂里,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诚地祷告起来,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诉说。他知道,不同于冬天宽恕荣三点,可以找别人来代替自己做抉择。这次的决定,只能由他自己完成。
所以这些喇嘛们对于诺亚动物园一直耿耿于怀,它抢走了整个赤峰的关注。比起在香火缭绕的庙里向佛祖叩拜祈祷,人们往往更愿意待在纯粹的动物园里,逃避俗世的喧嚣。更何况,喇嘛们认为万福和虎贲本是属于菩萨的坐骑,如今被圈禁在牢笼里供人参观,这实在是一种亵渎。
他捏着信封,蹒跚地往回走去,脚步虚浮,有些不知所措。小满傻乎乎地早早跑回象舍睡觉去了,守园人却没有马上返回蟒蛇馆,而是冷冷地注视着教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天生对负面情绪十分敏感,此时他从教士身上嗅到了可疑的味道。
他们从神学和经济的角度都愤愤不平。试想一下,如果这些野兽能够放在楞色寺的话,将会对信徒产生多大的影响?楞色寺一跃成为东蒙最显赫的寺庙都有可能。
柯罗威教士读完这封信,把它折叠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浑浊的呼气。他抬起头,看到最后一抹余晖从拱门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顿时黯淡下来,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