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纵然虚室难生白(第2 / 4页)
这两人俱是一流高手,此时联手来攻,当真是无比凌厉。隐者丝毫不乱,双手舞如飞影,一瞬间竟似长出十七、八条胳膊,把博格丹的掌力与赛戈莱纳的杖法一一拆解,且始终有三指微微屈起。赛戈莱纳看穿隐者的意图,自己倘若贸然出手,就会被那三指的劲力猛烈反击,于是右拳始终引而不发。博格丹小腹突然一缩,面上黑气愈盛,双掌浮起一层淡淡的怪异光泽。隐者知道这家伙精通炼金毒术,掌上必有古怪,也不以肉掌相接,只凭着雄浑无比的内劲与之周旋。博格丹见隐者有退缩之意,左臂手腕猛然暴胀数圈,泛起紫黑颜色,状如颈部膨大的眼睛王蛇,正是银月神功中的最强杀招“克里奥佩特拉之葬送”。昔日克里奥佩特拉女王本人自戕之时,即死于此招之下。隐者见来势凶猛,身子滴溜溜急速转动,带着他一掌打偏,击到石壁之上,轰的一声石屑飞溅,黑液肆流,留下一个漆黑手印。
赛戈莱纳双手插腰对博格丹道:“喂,我已写完了《箴言》,你快来看。”他汗流浃背,体力几乎耗尽,双腿隐隐作痛,就是战隐者也不曾耗过这等心神。不料博格丹看也不看,垂头把弄着器皿,随口敷衍道:“我有时间自会去看的。”赛戈莱纳看穿了他的心思,大声道:“《箴言》之精妙,远超你所想,倘若仔细研读,说不定能找出让你恢复内力、驱尽寒毒的法子。”博格丹抬起头来,半是苦笑半是嘲弄道:“我如今奇寒纠缠于筋骨之间,一百四十四个星命点无一处不雍滞,半点内力也无,怎么恢复?你这风凉话可说的分文不值。”赛戈莱纳道:“我老师卡瓦纳修士被树枝刺穿心室,凭着马太福音亦在绝谷之中支撑了七年之久,可见人体潜能之大,内学功效之奇,并无止境。你若自暴自弃,也由得你,只是明明有了良机却错手而过,他日悔悟之时,莫来怪我言之不预。”
他深知自己内伤未痊不能持久,务求速战速决,一上来就排山倒海般地挥掌猛攻;赛戈莱纳在另外一侧也不留余力,左手木杖振出马太福音中的一招“大卫投石”,右手暗攥,暗藏箴言内力,一俟隐者双手格挡,即行发拳轰他中堂。
赛戈莱纳、博格丹、约瑟夫大主教这三人已是摩尔多瓦至强的组合,而隐者在这三人联手齐攻之下,仍能好整以暇,从容应对,令这三人心中都震撼莫名,尤以博格丹为甚。他十五年前为隐者所伤,一直愤愤未平,以为自己若非受伤不愈,当能与他旗鼓相当,没想到这些年来隐者的功力又上了一层境界,自己即便内力无损,只怕也是难堪敌手。
这一通忙活便是一个多小时,他安葬完二人返回盆地时,博格丹正靠在石壁运功调息。博格丹双腿盘起,双手抵住脚心,试了数次,十二宫内皆是一片枯竭,如久旱裂土,没有半点内力痕迹。他的病情本来便不可与人比拼内力,适才与隐者对掌,更是雪上加霜。
正说间,隐者忽觉背后罡风突起,顷刻间强压扑至,还未及回头,喝声与拳劲已同时冲到:“加上本座,看你能不能撑到天黑!”原来是约瑟夫大主教加入战团,上来就连出三拳奥卡姆真理拳,捣向隐者背心。这三拳功力精纯,有摧金断石之威,隐者也不敢硬擢其锋,双腿一顿,竟跃至盆地半空,避开约瑟夫大主教的杀招。博格丹毕竟经验丰富,冲赛戈莱纳大吼道:“趁他在半空,快攻下盘!”赛戈莱纳立刻明白过来,隐者身在半空,身势难以改变,是绝好的机会,一杖朝上,一记“圣徒祈天”敲他脚底,隐者在半空道:“到底是贤侄年纪大,手段好,只是慢了些。”赛戈莱纳木杖已触及隐者双脚,顿觉一股至寒的内力自杖身穿来,他心头大震,想不到这魔头脚底亦能喷吐内力,唯恐被他掌力侵入体内,落得与博格丹一个下场,连忙撤力。孰料隐者脚尖轻踏杖头,身子一转,堪堪避过博格丹袭来的毒掌,几下回旋落在地面。他袖手一抖,对赛戈莱纳谆谆教导:“贤徒你好糊涂,就算是希波克拉底亲来,也不可能脚底发出内劲。刚才我不过是诱你撤招,好借力落脚。这种小计你都看不穿,如何能够对敌?”他一口说教,以师长自居,让赛戈莱纳恼恨不已,却无可奈何。
赛戈莱纳走近几步,刚要与他说话,博格丹突然面色一变,原来是体内典伊寒劲发作,四肢百骸遍流寒意。他急忙弓着身子从坛罐中找出几枚丹药,忙不迭地一口全吞下,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全身震颤不已。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寒劲方才逐渐消退。博格丹嘴角流涎,青森森的面色更显扭曲,十指僵屈,看那模样比乞丐还要凄惨几分。
三个人连连交手了二十余招,周围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如尤利妮娅、大公等武功低微之辈,甚至看不清他们出招动作。博格丹和赛戈莱纳见合二人之力,尚处于下风,隐者动作不多,却总隐着无数后招,令他们处处受制,不免又惊又急,手里招式一阵紧胜一阵。隐者左飘右闪,动作丝毫不见狼狈,还不忘揶揄道:“如你二人这般打法,就是打到天黑,也没个结果。”
博格丹见隐者被炸,骤然暴起,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会去挖娘亲坟墓,事先埋下了火药,正是为了这一刻!”说完一把掀倒坩埚,一锅药水倾泻而出,照着隐者泼去。隐者刚被火药炸伤,这药水铺天盖地而来,盆地中又狭窄,登时被浇了一个透顶。这人为了算计敌人,连自己娘亲的坟墓也利用进去,心机可谓是深沉毒辣。
赛戈莱纳伸手搭在约瑟夫肩上,一道平顺内力注入,缓声道:“大主教,此地不宜久留,尤利妮娅伤情未解,不如先回城里再作计较。”约瑟夫大主教看了眼在齐奥怀中昏迷不醒的尤利妮娅,勉强压下怒火,大袖一甩,说道:“也好,我们走!”走出三步忽地又转回来,揪起博格丹衣襟,对一旁瘫坐的大公说道:“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博格丹有篡位之心,却是不能留下祸患的。大公你意思如何?”此时博格丹被隐者破尽了内力,四肢萎顿孱弱,比三岁顽童尚不如,杀之易如反掌。
话音犹在,隐者突觉掌心一热,心叫不好,欲屈指弹开已是来不及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从木匣中爆出一团炽热火光,木匣中暗藏的铁片、蒺藜、碎石四散飞溅。隐者本来警惕甚高,只是一想到圣路易王冠即将到手,心神稍懈,以至中计。
大公听了约瑟夫大主教的问话,眼神游移不定,博格丹双臂垂下,阖眼惨笑道:“想不到我今日能从隐者手下逃生,却死在了你的手里。也罢,反正我已是废人,就让我去陪陪我那可怜的娘亲罢!”大公一听,眉头紧皱,心中想起凯瑟琳的往事种种,犹豫再三方嗫嚅道:“我说主教,还是不要杀他,随他去便是了,我不追究……”约瑟夫大主教急道:“大公你行事首鼠两端,真是糊涂到家了,这可是篡位之大罪!”大公避开他两道炯炯目光,喃喃道:“我对不住凯瑟琳,如今怎好又害她孩子……”约瑟夫大主教顿足道:“无怪诺瓦斯欲反你!换了是我也要骂娘了!”大公听到这等激烈言辞,只是搓着手叹气连连。
隐者不再去理他,俯身去看大公适才瘫坐之地,那里正是凯瑟琳的埋骨之地。博格丹突然大叫道:“不要惊扰了我娘亲!”隐者右手按在坟包之上,侧脸笑道:“我只是起出王冠,凯瑟琳的遗骨便留给贤侄你好了。”五指“噗”地一声插入坟中,用力一抓,带出一大片沙石来。隐者抖了抖手,泥沙哗哗落下,露出一方精致木匣,喜道:“好个王冠,终于被我拿到了!”
赛戈莱纳深鄙博格丹的为人,但见他这般下场,终究有些不忍,便直截了当道:“《箴言》原本已毁,你这里是否有纸笔,我给你默写下来。你学了法门,好去驱寒。”博格丹躺在地上,眼神露出怨毒,讥讽道:“偏等我已成废人了,你才来作好人,真是好时机。”赛戈莱纳淡淡道:“你之生死,其实与我无关的。我不过是完成我父亲未竟之事。”博格丹自知内力全无,已是心灰意冷,随手一指石壁道:“你若是非给不可,我也不拦着,坩埚底下自己去寻几根炭柴棒子,就写到石壁上罢。”
赛戈莱纳咬牙抢攻,“眼中梁木”原该是谦卑为本,却被他使得泼风暴雨,一条栗木杖如海怪塞特斯初降,狂野乱荡。隐者一面应付博格丹,一面手指翻飞,任那木杖如何摇摆却脱不出他气劲流转的范围,往往一弹即偏。隐者笑道:“贤徒,你于招式上的造诣实在粗糙,只是凭着一身箴言内力才裨补阙漏。可惜可惜,空有一腔内力,却不懂运用之妙,璞玉未琢,为师真是替你抱憾。”赛戈莱纳怒道:“我师唯有卡瓦纳修士一人!你这怪物算甚么东西!”一拳捣过去,隐者嘿嘿一笑,脚下迈出斐迪庇第斯缩地步,轻轻转走。
他只是故意出个难题,让赛戈莱纳知难而退。赛戈莱纳举头望了一圈,见石壁低处一圈早已写满了许多图形公式,只得想办法在更高处落笔。他从坩埚底下抽出一根烧至半黑的木柴,掂了掂份量,纵身一跃跳起三丈多高,在石壁高处飞快地唰唰划了几笔,旋即落下。岩壁的嶙峋表面留下一个斗大的黑字单词“箴言”,字体拙劣,骨架粗大,看的倒颇清楚。
赛戈莱纳见隐者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起急,杖法立时变快,隐者见杖头疾转,不由赞道:“眼中梁木?贤徒你用的就好!只是这招有一十三个变招,你能使的全么?”赛戈莱纳见他一口说破,不禁愕然。“眼中梁木”本是马太福音里耶稣教训门徒的话:“为甚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意指对敌之时须以谦卑,欲攻敌破绽,先谨守自己门户,是福音中极繁复精妙的招式。当日卡瓦纳修士苦于只能口头指导,无法尽显其妙,赛戈莱纳未能学全。隐者只见他递了半招,就识破了虚实,眼力可谓毒到了极点。
这是赛戈莱纳生平第一次握笔写字,他仰头看了回自己的墨宝,心中大为得意。其实炭柴作笔极不好用,松脆易断,赛戈莱纳一面须得尽力跳高,一面还须谨慎使力,免得让炭笔崩裂,往往一跳只来得及写上一个单词,进度极慢。这一卷《箴言》写下来,几乎花了他大半夜,跳起不知多少次,坩埚底下的柴火几乎都被用尽了。到了次日黎明,晨光初照,盆地四壁都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希腊字母,与博格丹的炼金草稿混杂一处,看上去一片乱黑,眼花缭乱。
约瑟夫大主教怒气冲天,他倔脾气一上来,伸手一把扼住博格丹咽喉,竟不顾一切要掐死他。忽然约瑟夫手肘处一阵酸麻传来,不得以松开手,博格丹咕咚摔在地上,不断咳嗽。原来是赛戈莱纳点了主教肘下星命点,随后道:“主教大人,我却不能让你现在杀了博格丹。”约瑟夫大主教一愣:“怎么,连你也要阻我?”赛戈莱纳正色道:“我父亲七年前受命要送《箴言》与他,中途不幸身死。我须代我父亲完成这使命,好歹把《箴言》交到他手里。之后博格丹再如何,便和我无关系了。”
隐者“哦”了一声,咧嘴笑道:“贤侄你不说话便是默许了?那我便不客气了!”他手臂突伸,去抓仍旧瘫软在地的大公。大公哪里避得过这一抓,一下子被揪住衣襟,吓得面色惨白,连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隐者把身围肥胖的大公单手举起,道:“你可知道,为了你这颟顸之徒,损了我一员干将。”大公颤声道:“莎……莎乐华,我待她一向很……很好。”隐者啧啧叹道:“凯瑟琳当年放着大好姻缘不要,怎会看中你这种废物,当真是莫名其妙,不要挡路,给我滚罢!”他手臂一甩,大公被远远抛开,恰好落在了莎乐华身旁。莎乐华的尸身横卧在地上,半边脸已溃烂不成形,大公一见,又是一连串的惨呼。
约瑟夫大主教“嗯”了一声,他知道博格丹这次被隐者伤的彻底,就算有了《箴言》亦恢复不了之前的状态,便不再坚持,把拳头提起恨恨道:“算你小子命大!”赛戈莱纳又道:“天色不早,你们还是快快返回城里,给尤利妮娅疗伤去罢。我就在此地把《箴言》复诵给他,随后再跟过去。”
隐者知道他们被自己震慑心神,士气已泄,慢慢走到坩埚之前,冲赛戈莱纳道:“贤徒你且先莫急,等我料理了博格丹贤侄,自会去问你箴言之事。”言罢转去博格丹道:“贤侄,你是自己交出圣路易王冠,还是我自己来取?”博格丹左手手腕的肿胀已消,正暗自运功逼毒,有黑液滴滴从指尖渗出。克里奥佩特拉的葬送是极毒的招式,每经施招,必需驱毒,否则便会伤及自身,此时他顾不得说话,只好用一对赤红双眼瞪视这杀母的大仇人。
于是约瑟夫大主教搀起大公,齐奥横抱尤利妮娅,由奥古斯丁领着离开了盆地,顺着原路出了山谷,盆地内转瞬只剩下博格丹与赛戈莱纳两个人。赛戈莱纳把马洛德与莎乐华两具尸身抬出盆地,就地挖了一处墓穴,将二人合葬一处。马洛德所作所为,赛戈莱纳无从评价,只觉得他至情至诚,不觉有几分怜悯;而莎乐华正值妙龄,却遭此横祸,也教人唏嘘不已。他们生不同床,死而同穴,也勉强算作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