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忆昔抚今总伤怀(第3 / 4页)
就在这时,赛戈莱纳突感到卢修马库体内一阵气息涌动,初还以为是解攻奏效,但这气息很快汇聚成洪流,自咽喉与手腕两处磅礴涌出,生生震开了他的双手。他脑中闪过一念,心中大叫糟糕,卢修马库绝无这种修为,定是隐者运出高深手段,以内力隔山打牛,渡过老人身体来袭击自己。
约瑟夫大主教道:“若是平时,见了你这种邪徒,本座必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暂不与你计较。”这位赛戈莱纳兄弟,乃是卢修马库临终托付之人,亦是从隐者手下逃生出来的。他的话,可比大公可信多了。博格丹听到隐者的名字,不禁打量了一番赛戈莱纳,疑惑道:“你年纪轻轻,竟能从隐者手中逃生?莫不是在吹牛。”赛戈莱纳自出谷以来,终于有机会练习法文,便把隐者相貌、声音与作派略作描述,博格丹颌首道:“不错,果然就是他,这十五年来他竟没变过。他武功如今怎样?”赛戈莱纳又把隐者如何掳走卢修马库、自己如何追赶、隐者如何擒住众人、卢修马库如何牺牲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苦笑道:“莫说测他的武功深浅,我便是迫他用出双手都不能。若非有执事,只怕都要死在那里。”
隐者忽又变换了指法,闪电般啪啪啪连点了卢修马库背上三座十六处星命点,卢修马库身体不由朝前倒去。赛戈莱纳一指不敢离开咽喉,另外一手去捏他的手腕,感觉那道真气势头稍弱,心知隐者确实在解攻,少少放松下来。
隐者自然深知此节,却不以为然:“你能有多大指力?我稍振内力便可轻易迫开。蚍蜉撼树,可笑至极。”卢修马库道:“假若我用的是点金指呢?”隐者一愣,旋即道:“你这半残之躯,将死之人,如何使的出来?”卢修马库道:“本来是没有的,只是你方才透过我身去攻赛戈莱纳,也顺便灌输给了我些内力,足堪一用了。”隐者呵呵一笑道:“你这话只好去骗三岁的孩子。”卢修马库指上多加了一分力道:“那么大君不妨一试。”
博格丹一面听着,一面从一个口袋里拿出几粒不知甚么炼出来的澄黄药丸,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了,面上青色稍褪。大公见状,连忙关切道:“这么多年来,你的伤势恢复如何,如今战他可有胜算?”博格丹咧开嘴嘎嘎笑道,笑声如铜锉铁磨:“我蜗居此地已有十五年,父亲您一直到今日,才肯问候我的病情,实在是令我感动莫名。”大公大为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回应。博格丹又道:“亏得卢修马库每月按时送来柴薪药料,这十五年来我每日以药液洗髓,加上炼金术中的秘方,外伤已好了七成,只是……”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拍坩埚,埚体纹丝未动,锅中黄绿液体却骤然扬起,朝着赛戈莱纳他们潜伏的石锥泼来。
那边隐者笑道:“到了如今,你们还心存侥幸?”说完目光一敛,凶相毕露,眼看就要立下杀手。卢修马库这时睁开眼睛,嗫嚅道:“隐者大君,你放他们回城罢,否则我不饶你。”隐者没想到他居然有此一说,刚欲吐言,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原来卢修马库趁隐者一时不防,勉强支起右手中指,点在了他胸前的二宫回廊。这处系胸腔巨蟹宫与心脏狮子宫的交汇之所,各有一个星命点在此重合,是以称为“二宫回廊”,最是紧要,任凭你神功盖世,被点透了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约瑟夫大主教大吃一惊,击锅振水他自信也能轻易作到,但这等驾驭锅中沸水如臂使指一般,却是极难。他见急机变,双臂一晃,把一面法袍挥起挡在五人面前,恰好被那药液泼了个正着。尤利妮娅和齐奥吓得不轻,这沸水倘若泼溅到脸上,轻则毁容,重则烫死,还不知那黄澄澄、绿油油的水液里到底藏着甚么毒物呢。
隐者搀住卢修马库,对赛戈莱纳笑道:“机关算尽太聪明,你如今还有甚么话说?”赛戈莱纳面如死灰,他计谋百出,却被对方以高明武功一一制住,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站起身来,对齐奥与奥古斯丁道:“我可挡住他一时半刻,你们两个速速赶回苏恰瓦城,教约瑟夫主教与大公早作防备。”齐奥怒道:“我斯文托维特派从不弃友逃生!”奥古斯丁口不能言,只能啊啊几声,比出不走的手势。赛戈莱纳心头一热,不由高声叫道:“也好!你我齐上,索性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齐奥抓住鞍鞯,身子前倾,忽然问道:“只是有一事我实在没想明白,执事既然扼住那隐者的要害,为何不当即杀了他,以绝后患?”他不直呼卢修马库之名,而以官职称之,实在已在心中对这老者再无敌意。赛戈莱纳黯然道:“执事受创钜深,哪里还有甚么力气用点金指。隐者借他的身体渡力攻我不假,只是以他残破身躯,内力只会如水流镜面,涓滴不余。执事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掩护我等逃离呐。那隐者虽有疑虑,终究是个惜命的人,不敢以身去试,还是着了执事大人的道儿。”齐奥骇然道:“那等到第三攻发作,岂不是立刻露馅?”赛戈莱纳道:“不错,如今我等也只好向上帝祈祷,愿执事灵魂早登天国。”
亚历山德鲁正站在坩锅之前,埚中鼎沸之声颇大,是以他根本没听到约瑟夫等人靠近的声音。这垂垂老者吃力地举起一把搅拌用的圆头木勺,敲了敲坩埚边缘,大声道:“我儿,出来见见你可怜的父亲罢。”坩埚沸腾依旧,不见有甚么响动。
他们一路奔了许久,赛戈莱纳忽然勒住缰绳,坐骑嘶鸣一声,拨转回头。齐奥与奥古斯丁一惊,也随即勒住马匹,齐奥问道:“怎么?”赛戈莱纳遥望来时的方向,语气萧然:“一个小时已到,第三攻想必已经发作了。”齐奥沉默不语,他们皆知这意味如何。
约瑟夫大主教掰掰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低声怒道:“呸,原来竟是个下贱的炼金术士!”赛戈莱纳也曾听修士提及,炼金术士乃是欧罗巴的一个邪派,行事诡秘乖戾,擅于物质融汇、元素化合,毕生孜孜以求“点石成金”及“长生不老”。因为这个门派亵渎造物主,为历代教廷所不容,只是诸国国王明里反对,暗中却无不心往,是以多年以来势力不消反涨,已成了欧洲武林人人头疼的一个公害。
三人各展脚程,迅速离了丘陵,一路急急忙忙赶回废弃磨坊。到了磨坊,三人取了行李,跨上马匹,不敢少作停留,当即渡过溪水,专挑荒郊野路,奔衢道而去。一路马蹄阵阵,颠簸不断,三人弓腰踩蹬,臀不离鞍,不住鞭打坐骑,只求离隐者再远些,再远一些。
博格丹冷冷道:“偷听的都给我滚出来罢!”五人知道身形已露,便纷纷起身踏入盆地。大公见到约瑟夫大主教,先是一阵惊慌,随即怒道:“主教你竟偷偷跟踪我,太放肆了!”约瑟夫大主教把法袍抖了抖水,依然披在身上,以希腊语叱道:“大公你言谈举止不尽不实,还想瞒过本座么?本座也不是要与你作对,只是为苏恰瓦城上下着想,岂能因你的颟顸而坏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天主有德,老天有眼,你还不悟么?”这一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大公哑口无言,约瑟夫大主教又冲博格丹说道:“你便是大公的私生子?本座是摩尔多瓦大主教。”他知道此人是炼金术士,是以语气殊无好感。博格丹毫不理睬,把这四人来回端详了一遍,仍旧对大公用法语道:“这五人已经知道我的行藏,须得杀掉,父亲你看如何?”大公颇有些踌躇:“约瑟夫是本国大主教,那一男一女都是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都不可……”博格丹道:“如此,先杀掉那金发小子,以儆效尤罢!”
这一霎时的失手,隐者已扳过卢修马库肩头,斐迪庇第斯缩地步法骤闪,赛戈莱纳眼前一花,他们二人已站开十几步远,先机顿失。赛戈莱纳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隐者竟可以透体运气。此人奇招层出不穷,当真是高深莫测。
他本对着大公讲话,却猝然横里一指,点向赛戈莱纳。赛戈莱纳怎能想到这人性子如此乖戾,不问情由便要施下杀手,心中大是气恼,更不躲闪,也伸出一指迎冲而去。二指相抵,稍触即退,两人俱是一惊。赛戈莱纳惊的是此人招数高明至极,内力却十分古怪,刚才那一触他已感到博格丹的内劲浮虚,虽强横无匹,却是雄而不厚,倘若碰到相等的敌手以内力对冲,厚势便会崩溃;博格丹本以为这等黄头小童可一击杀之,却没料到对方内力极为充沛,正是自己最不愿对敌的那类对手,急忙一指错开,免得跟他比拼内力,腹部鼓起的肚子一阵颤巍巍。
念及于是,赛戈莱纳反应极快,立刻竖指去戳卢修马库咽喉。不料卢修马库金牛宫与双子宫内已经充盈了隐者的内力,皮层鼓荡,他这一指不及运劲,竟戳不下去。
博格丹面色煞青,问大公道:“摩尔多瓦几曾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大公哪里知道赛戈莱纳底细,嗫嚅难言,约瑟夫大主教划了一个十字,得意道:“他乃是教廷弟子,虽与我希腊正教门庭不合,侍奉天主之心却是一体的。”尤利妮娅不明所以,齐奥听了这话,却忽然想到赛戈莱纳的使徒身份,不免多看了自己小师妹一眼。博格丹换了摩尔多瓦语对主教道:“原来是教廷的人,你们是来审判炼金术士的么?”
大公举棒又敲了三下,锅中沸腾噶然而止,一个嘶哑人声自锅中传来道:“父亲你不在苏恰瓦城安享天伦之乐,跑来我这陋居是何用意?”竟是用法语说的,赛戈莱纳听到精神一振。大公苦笑着亦用法语作答:“人说父子无世仇,何苦连一面都不得相见呢?”沉默片刻,只见水声相击,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唰”地从药液中跃出,平平落到大公跟前。这人长年泡在药液之中,头发、胡须、眉头已然掉尽,一张青森森的面孔满是褶皱病容,看上去竟比大公还老上几分。他身材极瘦,胸前肋骨条条可见,唯独小腹高高鼓起,望之极不协调。赛戈莱纳心想,这想来便是亚力山德鲁大公的私生子博格丹了。
赛戈莱纳眉头紧蹙,情知此非逞强之时,回头冲齐奥与奥古斯丁喝道:“走吧!”齐奥看了执事一眼,神情纠结复杂,扭头便走。隐者的声音在背后不急不徐地响起:“后会有期。”语意恶意满盈。
博格丹眼皮一翻,也不理睬大公,径自走回到稻草床铺旁捡起一条破烂毛巾擦了擦身体,用一件黑丝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方转身道:“父亲,您可以说了。”大公觉得坩埚热力实在难耐,遂走开几步,擦擦额头汗水,才缓缓说道:“卢修马库他前日被人杀死了。”博格丹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执事于我有恩,亦是我的好友,你不必开口相求,我自会为他报仇的。”大公忍不住问道:“倘若是我被人杀死,儿子你可会出手?”博格丹嘲讽道:“父亲您已有三子,又是一国之君,哪里轮到我这卑贱之人尽孝呢。”大公还欲分辨,博格丹截断他的话道:“父亲您万金之躯,区区一个执事之死,怎能劳动您亲自来找我,一定还有别的事罢?”
隐者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你昨日已经用了一回点金指,今日再用,势必灯尽油枯。届时一身空乏,那十二攻的内劲没有制约,行走更疾,发作起来比平常疼上数倍。我固然一死,便也无人为你解攻了。”卢修马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放声笑道:“谁要你解!老夫这种境况,与其苟活,不如速死的好。好在外敌已退,我死亦可瞑目了。”言罢他冲赛戈莱纳与齐奥高叫道:“你们快快离开,把今夜之事告之大公,让他早作提防。我在这里制住,他是不敢追的。”隐者道:“一小时后,第三攻便会发作,你必有死。到时候我追将过去,他们能逃多远?”卢修马库振声道:“你们没听见他说么?还不快走!!”说罢喘息不已,已是虚弱至极。
大公顾不得恼他讥讽,说道:“你可知是谁杀的卢修马库?”博格丹道:“执事行事一向实际,自然有那假仁假义的人恨他无德,仇家可是不少。”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尤利妮娅在旁边听到,心中俱是一惭。大公走到他身前,放下搅勺,长叹一声道:“是隐者,他回来了。”博格丹一听隐者之名,眼神一凛,不由得凶光毕露:“这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大公将近期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细节上与实情稍有不同,在他口中变成是卢修马库带着随从前去奥斯曼军中,被隐者偷袭,最后力战而死,随从逃回苏恰瓦城报信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