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仇未必可敌忾(第1 / 5页)
帕夏将军举起赛戈莱纳右手,绕场致谢。十位阿雷贝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商议了一圈,宣布一致认为苏恰瓦城三场中胜了两场,赢得了本次赌约。场外士兵尽皆默然,奥斯曼未能获胜,他们心中毕竟遗憾,好在场面上不致太过丢人,己方一死,对方双残,勉强算作平手。这时比赛结束的号角吹动,没几人喝彩,不过是无精打采地喝吼了几声,聊作回应。
赛戈莱纳手持木杖昂然迈进场内,冲帕夏将军道:“将军,我们来第三局罢。”帕夏将军表情阴晴不定,大是踌躇,如今一胜一负,第三局演变成决胜之局,这金发小子势必拼命,看他刚才杖毙三名侍卫的手段,自己胜算着实不大。然而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话已说满,若打起退堂鼓,从此肯定沦为笑柄,还谈甚么领兵杀敌。
帕夏将军却不在乎,他故作豪爽,拍着赛戈莱纳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勇士,好勇士,竟不输于真主的战士。”赛戈莱纳也不与他计较比赛的事,道:“将军适才承诺的事,相信不会反悔吧?”自去了苏恰瓦城以后,他就已学到,谷外之人,有时说了话也是不作数的。帕夏将军不悦道:“我堂堂奥斯曼土耳其的上将军,所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一杜卡特黄金,怎会反悔?”
说话之间,赛戈莱纳已经点了卢修马库几处星命点,封闭他两肢通道,暂缓几分痛感。卢修马库勉强打起精神道:“金发小子,全靠你啦。”赛戈莱纳冲他作了个安心的手势,心中大感奇妙。这人在苏恰瓦对自己前恭后倨,现在居然又成了同仇敌忾的伙伴,命运之妙,直叫人慨叹万分。
他唯恐赛戈莱纳不信,立刻扯开嗓子唤来一名侍卫道:“马上去备三匹上好的骏马,装些清水、糕饼与奶酪,再请军医给那两位看看伤势。”他吩咐完以后,瞥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赫罗摩特与黑奴,啐了一口道:“没用的奴才,快派人拖出去埋了。”赛戈莱纳一怔道:“你那黑奴似乎还活着。”帕夏不屑道:“你有所不知,在我奥斯曼领土内,无用的奴隶便与死无异了。这黑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按祖制是要枭首曝尸的。”赛戈莱纳心想:“若非有他救主,你如今已被我杀死了。忘恩负义,以此为甚。”
帕夏似没看见一般,整个人飞扑过来,眼见头触木杖,忽地右肘点地,手臂肌肉一震,整个人骨碌骨碌斜弹到赛戈莱纳背后,右手猝然出刀。赛戈莱纳顿觉背部一阵冰凉,疾转回身,右手倒握木杖,左手去抓刀锋。不料帕夏小腹剧颤,竟在半空打了一个滚,下劈的刀势立时变成上挑,在赛戈莱纳跟前划过半道圆弧。只听“噌”的一声,卡瓦纳修士的栗木杖被高高挑起,飞去半空。帕夏大喜,没了木杖,对方就无甚可怕,耳边忽传来赛戈莱纳的笑声:“将军你中计哩。”前胸与肋下登时被炽热如烙铁的双掌重重印上。
这是他融汇了棺椁功与大漠狂刀法而成的功夫。狂刀再狂,终究有迹可循,倘若配合以一身肌肉皆能自如收缩发力的棺椁功,便可收到出奇不意的功效。帕夏将军四肢平直,却灵活到不得了,一会儿身子平平横着冲来,一会儿背部落地弹起老高,简直就是随心所欲,屡屡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出刀,赛戈莱纳连他下一步动作都难以猜测,遑论抵挡,一时大感吃力,只得借了斯文托维特派的盾诀,把木杖舞成一团护在身前。
棺椁功奇妙无方,本来难以揣测,但大漠狂刀用招太实,在击中敌人时总有一霎时的停滞。赛戈莱纳看出二者合一的破绽,故意诱他来挑自己的木杖,待他一露行迹,一双空出来的肉掌趁机拍中帕夏的身体。帕夏反应也快,一感到身体遇袭,急忙运起棺椁功飘移远去,一下子与赛戈莱纳拉开一段距离。他本想再移的远些,奈何中掌之处剧痛无比,四液翻涌,脚下步履几乎失去平衡,如饮烈酒,连面孔都涨得醇红。此时帕夏空门大开,棺椁功已无力施为,如果赛戈莱纳追击的话,那真是要生得生,要死得死。
围观的士兵看不出此中微妙,还以为自己将军稳占先手,喝彩声连珠价般地传来,令帕夏更加烦躁。大漠狂刀虽然威力奇大,却也如沙暴一般不能持久,他连续挥出数百刀,手臂已有些酸麻,眼前这金发小子非但不见委顿,反而愈战愈稳健。帕夏情知这样下去必败,身形一变,四肢突然平伸僵直,关节不动,姿势无比怪异,如同一个木人。赛戈莱纳大奇,知道他要弄出甚么古怪,必有后手。
就在全场都屏息静气之时,一团黑影荷荷吼着撞向赛戈莱纳。赛戈莱纳全神贯注在帕夏身上,一个不防,被他用双臂籀了个结结实实。这时所有人才看清,那黑影竟是第一场打败齐奥的黑奴!原来这黑奴眼见主人陷入危险,竟不顾决斗规矩,拼了伤残之身用津巴布韦大擒拿手钳住赛戈莱纳四肢。可惜赛戈莱纳不是齐奥,他冷笑一声,纹丝不动,体内箴言内力流转一周,从山羊、双子与水瓶三宫震荡而出。黑奴双手双脚原本结扣如锁,一下子竟被这道钢猛内力震得筋骨酥软,四液脏器更是受创极钜,他实在抵受不住,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滩殷红鲜血。
他刚才看的清清楚楚,卢修马库确实是一指刺破赫罗摩特的眉心,指力惊人。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既然卢修马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何故自挫锐气,先损一臂一腿?赛戈莱纳这边也有同样疑问,他摸了一遍卢修马库手脚,右臂左腿筋骨俱断,不是假的,这一世是注定残废了。卢修马库低声道:“你一定心中起疑,我为何不一开始便击倒那怪物?”赛戈莱纳默然不语,卢修马库苦笑道:“老夫只是个执事,平日忙于案牍,哪里懂甚么搏击之道。刚才那一招,是一个人教给老夫防身的,我也只会这一招罢了。”赛戈莱纳称赞道:“你这位朋友,真是位名家。刚才那招貌似普通,构思着实巧妙,让寻常之人也能发挥绝大威力,显然是为你量身而造。”卢修马库叹道:“他算是个朋友吧。可惜他说这一招极耗元气,不可轻用,只一次便能让我元气大伤,再来一次,只怕就会灯尽油枯而死。”赛戈莱纳笑了:“你不曾练习内功,不懂气血循环的道理,要发出这等威力,自然要比练家子费上数倍精力。哪里有又能打又不费力气的便宜事。”
帕夏见他这副神情,怎能猜不出他想些什么,深怕这金发小子把真相挑出来,赶紧讨好道:“尊价若不介意,我情愿把他奉送给你,权当胜战贺仪。”赛戈莱纳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这黑奴回去必死无疑,便有些踌躇。他出谷以来虽屡伤人命,自己并不介怀,但此时发一言可救一人,亦可杀一人,教他不禁想起圣经要予以世人以怜悯的教会。
全场立时哗然,帕夏将军和十位阿雷贝瞠目惊舌,谁能想到这老头扮猪吃老虎,陡使奇招结果了赫罗摩特性命。许多站得远的士兵还以为是施了甚么魔法,一起叫嚷起来,说这些北方蛮子用邪法作弊。赛戈莱纳上前扶起卢修马库,昂首道:“帕夏将军,这一战是否我方胜了?”帕夏满面阴云,见赫罗摩特已经死透了,只得点点头。
赛戈莱纳犹豫之间,帕夏已经走到黑奴旁边。黑奴受伤奇重,蜷缩在地上兀自咳血,帕夏用牛皮靴尖踢了踢他,道:“快爬起来,你有了新主子啦。”黑奴勉强睁开双眼,嘴唇嗫嚅,几次欲爬起身来,都跌倒在地。帕夏将军见他惨状,也略有几分歉然,就近唤来两名士兵,抬着黑奴双臂架他起来。赛戈莱纳这时才看清他本来面目:这黑人生得宽眉狮鼻,嘴唇颇厚,一副木讷忠厚的面孔,教人看了有种俯视“忠犬”之感。赛戈莱纳问道:“他叫甚么名字?”帕夏将军无所谓道:“奴隶哪里配有名字!平日里我都唤他作迭索,土耳其语里便是‘贱狗’的意思了。”赛戈莱纳道:“他既然跟了我,须得有个新名字,就叫奥古斯丁罢。”
他正暗自盘算,卢修马库双目突然“唰”地睁开,左臂笔直突伸,势如孤峰穿云,一指戳中赫罗摩特眉心之间。这一击钢针穿絮,指透颅骨,赫罗摩特不及有任何反应,像中了箭的巨象一般轰然倒地。
只是今日它恰好碰到了克星,马太杖法以快打慢,向来不惮这种快刀。赛戈莱纳轻拈木杖,不紧不慢地划出无数十字,以不变应万变,帕夏掀起的遮天黄沙被牢牢罩住,逐渐消弭其中,直至无形。内力至强者,飞花掷叶即可伤人,帕夏自以为兵刃上占了优势,却不知自己内力不及赛戈莱纳远甚,是以大马士革钢铸成的马刀碰上栗木杖,一丝便宜也占不到,反被生生磕开数次。
全场一片寂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十个阿雷贝面面相觑,不知这该如何评判才好。只有帕夏眼珠一转,立刻大步走到黑奴面前,一个重重的耳光甩过去,把自己救命恩人搧倒在地,几颗沾血的牙齿掉在草丛里。帕夏怒道:“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奴才,我方才刚刚挑飞木杖,胜负未分,你来搅甚么局!”言罢他冲赛戈莱纳深施一礼,大声道:“全怪我管教不言,竟被这劣奴坏了决斗的规矩。在下难辞其咎,这一战甘愿认输,以表歉意。”
帕夏这马刀宽背薄刃,最适合大力斩杀,于是他一上来便凝聚真气在右臂,忽地高高跃起,一刀大力劈向赛戈莱纳,想先削断这家伙的木杖。赛戈莱纳却不中他计,把木杖一横一斜,杖头与刀锋轻磕,斜斜把刀势偏开,让他扑了一个空。帕夏到底是一代将军,马刀一挑,气交胸臆,换成一套大漠狂刀。这套刀法精髓全在一个“狂”字,攻似黄沙卷天,漫天都是刀影。刀法里自带着一股狂劲,被这种狂热牵住,就连刀主本人都不知下一刀会劈向何处,正如神鬼莫测的大漠风暴。
饶是狡诈如卢修马库,都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位将军的应变之才。原本一个大败亏输的结果,偏偏被帕夏轻轻几句话扭成了让子之局,他借着痛责黑奴主动认输,教别人觉得落败是非战之罪,不失体面,还佩服他有大将之风。
念及至此,帕夏将军咬了咬牙,还是握住马刀迈进场去。他想凭自己一身武艺与棺椁功,未必没有胜机。他走进圈内站定,按照奥斯曼的习俗扬起马刀,两侧登时号角齐鸣,士兵们发出阵阵呼喊,最后这些呼喊汇成一个名字:帕夏!帕夏!一万人同声吼起来,真个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赛戈莱纳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平端木杖,静等帕夏进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