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 / 6页)
人心有时候真是古怪,像插在我家破桌子桌缝间那些竹签上的东西一样古怪。经过烟熏火烤,如果没人告诉你,你根本猜不到那是什么。
一九八二年的神仙顶还没通电,也没通电话。1982年在中国那样的农村为数不少,多数在山区。
老支书走到桌前,后背双手,弯下腰细看着那排竹签子,又问:“也不全是青蛙肉吧?”
我父亲说是张家贵送来的青蛙肉。张家贵是当年的一名“老高三”返乡知青,在一九八二年,仍是神仙顶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从前他曾一心考大学,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肯定能考上,他自己也信心满满。但“文革”使他的理想彻底破灭了,返乡后一蹶不振,也一直不谈恋爱。恢复高考后,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又瘫在床上了。等他尽了最后的孝心,发送走了老母亲,已经到了一九八一年了。此时我大姐何小芹,一下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颜值高得像一朵初放的牡丹花。老支书亲自替我大姐向他说媒,居然一说就成了。神仙顶的人普遍认为,他肯放弃高考夙愿,无非由于这么三种原因——那夙愿本身被生活磨去了光彩,如同败落了的宅院门上的一把锈锁,持有钥匙的人已懒得尝试那把锁还能不能打开;二是他刚被选为村长,人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很大,而他也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另一种能力;最后一个原因就是,我大姐的姿色使他受到了巨大的吸引。
我二姐对我说,不仅她和我大姐觉得那“伞兵哥哥”一表人才,很帅,全村人都那么认为。
人们又普遍认为——最后一个原因,才是根本性的原因。据我二姐说,张家贵以前并没太注意过我大姐,等他开始被我大姐的美所吸引,又有些自卑了。因为说到底,他不过是神仙顶的一个三十二岁的大龄光棍,相貌也一般般。至于曾是“老高三”,这一页已彻底被历史翻过去了,不再能成为优越于别人的资本了。而且,提亲时我大姐才十六岁多,他的年龄比我大姐大了一轮。
老支书不敢怠慢,立即派人骑上村里的公用自行车到乡里去报告。那年已分田到户,生产队不叫生产队了,重新叫村了。公社也不叫公社了,重新叫乡政府了。好在打工潮还没正式涌动,村里的小伙子不少,争着去完成报告的任务。也好在神仙顶离乡政府不是太远,也就十四五里,并且是下山路。
都三十二了,就是考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四年后大学毕业三十六了,不论在学校里还是毕业后,他能找到何小芹那么漂亮的妻子?男人嘛,一辈子活得好不好,无非是由财运、官运、口福、艳福四桩事决定的。四桩事中,艳福是排在第一位的。哪个男人艳福不浅,当官的人有钱的阔佬也是嫉妒的。就他张家贵那么一个神仙顶的大龄光棍,能与何小芹订下婚事,他就别再做其他的梦了,一辈子知足吧!——村里的男人,特别是光棍,对我大姐与张家贵的婚事基本上如是议论。
伞兵在担架上向人们挥手告别时,我大姐何小芹站在窗口,望着远去的担架已是泪流满面。
乡政府有武工部,武工部派一个人跟到了神仙顶,还带了一套军装。或许,他们估计那伞兵的衣服肯定破损不堪了。其实他的衣服倒是好好的,但他还是换上了武工部的人带给他的军上衣,将自己脱下的空军上衣送给了我大姐——那是一件黑色的薄皮做成的上衣,连袖口上都有黄色的铜扣子。摸上去哪一个部位都非常柔软。
傍晚,老支书来到了我们家。
没人知道我大姐陪那伞兵聊了些什么,但当年许多人都听到我大姐为那名伞兵唱歌了,连唱了几首贵州山歌。我大姐不仅长得漂亮,唱歌也好听。聚在屋外的人,包括我父亲、我二姐和躺在屋里的我母亲,都听到了那伞兵的鼓掌声和夸我大姐唱得好听的话。
我父亲在做饭,我二姐在帮我父亲烧火;我大姐在我父母的屋里,替我母亲擦脸、洗手、洗脚。
那是一次两省军方空陆部队进行的侦察与反侦察演习,属于一次常规演习,并没什么重要的军事针对性。当兵的嘛,不经常演习演习怎么行?侦察机在高空遇到了不利的气流和风向,不得已飞过了云贵省界,侦察员们全降到贵州这边来了。他是最后离机的,自己也不承想会降到神仙顶这么一个地方……
至于我大姐心里怎么想的,对自己的婚事中意还是勉强,我从没问过我二姐,她也从没主动说。我认为那也是最不该问我父亲的话,我父亲同样没主动聊过,所以我至今一无所知。
那伞兵纪律意识特强,只对老支书何广泰一个人解释了他出现在神仙顶的原因——一架载着几名侦察员的侦察机自昆明的军事机场起飞,按原计划飞临云贵两省交界之处,一声令下,侦察员们都应声跃出机舱。而地面上,准确说应该是山林中,有驻扎贵州方面的陆军组成的搜捕队对他们进行搜捕……
我父亲倒是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神仙顶的何姓人家,对于张家贵终于没能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背地里是欣然相庆的,因为他不姓何,而姓张。如果第一名大学生产生在杂姓人家,将使神仙顶大多数何姓人家觉得没面子,会有集体的失落感。连何广泰也是这么想的,尽管他是支书。一方面,人们不愿看到张家贵成为神仙顶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另一方面,人们又集体地拥护他成为村长,集体地对于他寄予种种厚望。
一名伞兵降落在神仙顶,神仙顶的人们头一次遇到这种异事。那日我们何家分外热闹,大人孩子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都是为了亲眼看到伞兵是什么样的兵。
两个多小时后,乡政府派来了担架队,将“伞兵哥哥”抬乡里去了。在我家那两个多小时里,老支书只许我大姐陪那伞兵说话,不许其他人进屋。他自己也不陪,坐在门槛上吧嗒他那一尺长的烟锅。连我父亲和我二姐也很自觉,与别人一样待在家门外。只有我母亲还躺在我家另一间屋里,因为我快出生了,她的行动已经非常不便。
我家吃饭的破方桌的桌缝,插着一排竹签子,每支签子上都穿着一串烟熏火烤过的古怪东西。
她对我说这话时已经四十一岁了,快做年轻的姥姥了,聊起当年事,还“伞兵哥哥”长“伞兵哥哥”短的,我听着直心疼她。
何广泰瞅着问那是什么?
她还说:“如果你大姐与那‘伞兵哥哥’成了夫妻,那才叫天设一对,地产一双,生下的娃不知该有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