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 / 3页)
虽然回到了熟悉的家庭,但是母亲的行为却变得越来越古怪。那时对于我们来说,母亲与其说是一个家长,倒不如说是一个室友。更有甚者,在我们三个当中——母亲、琳赛和我——母亲是最让人头疼的那个室友。每次我上床睡觉后,都会在差不多午夜的时候被吵醒一次,那是琳赛从外面回家了,青春期的孩子难免如此。等到了凌晨两三点,我还得被吵醒一次,那时母亲才回家。她交到了一帮新朋友,其中大多数年纪比她要小,而且没有孩子。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成年人之间互相说话的方式。当洛莉姨妈嫁给丹之后,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一个特例。阿嬷总是说丹和莉姨之间之所以从不互相大喊大叫,是因为丹这个人很特别。“他是个圣人。”阿嬷总是说。随着我们慢慢地了解丹的整个家庭,我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家的人对待彼此更为友善。他们从不在公众场合对彼此大喊大叫。我也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在私下的场合也不会大喊大叫。我当时觉得他们都是骗子,可是莉姨的看法却不同:“我就是觉得他们一家人都特别奇怪。我知道他们都很真诚。我想他们大概是真诚的奇怪吧。”
大约在我9岁的时候,我家的事情开始变糟了。母亲和鲍勃受够了阿公经常的出现和阿嬷的“干预”,于是决定搬到普雷布尔县去住。普雷布尔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农业县,离米德尔敦大约35英里。尽管我那时仍是一个小男孩,但仍能看出这是所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阿嬷和阿公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帮我完成作业,每当我表现良好或是完成一项困难的功课时都会用好吃的来慷慨地奖励我。他们还是我们家的看门人。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下外套口袋里和汽车座位下面都有上膛的枪的乡下老头老太太。他们让坏人不敢靠近。
母亲和鲍勃之间无休止的争吵简直是我的一场梦魇。哪怕到了现在,只要一想起他们的争吵我还会紧张,心跳开始加速,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当我尚年幼时,我一心想的就是逃离——从这样的争吵中隐身逃走,到阿嬷家去,或是直接消失。但是,我并不能隐身逃走,因为这样的争吵无处不在。
虽然我那时发现身边的事情并不都是完美的,但是我们家的问题与周围大多数家庭一样。是的,我父母的争吵非常激烈,但其他人的父母亦是如此。是的,我的外祖父母在我生命中的角色与我母亲和鲍勃一样重要,但乡下人的家庭就是这样。我们过得并不是那种单核小家庭的平静生活。我们的生活吵吵闹闹的,有许多阿姨、舅舅、外祖父母还有表兄弟姐妹。这就是我所得到的生活,而我那时是一个相当快乐的小孩。
久而久之,我甚至喜欢上了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我不再躲避,而是跑到楼下或是耳朵贴着墙壁来更好地听到。我的心跳仍然会加速,但是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态,就像是自己在篮球赛上将要得分一样。甚至在那次有点太过火的争吵时——就是我以为鲍勃要打我的那次——我也不像是一个勇敢地站出来干涉的孩子,而更像是一个看热闹离得太近的观众。这种我所痛恨的东西已经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毒药。
我在学校的成绩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许多个晚上我都是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因为家里面的声音:家具摇晃的声音、重重跺脚的声音、大喊大叫的声音,有时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总是既疲倦又压抑,稀里糊涂地过完在学校的一天,心里面还在想着家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只想躲在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地坐着的地方。我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因为这太难为情了。而且尽管我讨厌学校,我更讨厌的是家。每当老师说我们在放学铃响之前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来收拾自己桌子的时候,我的心就沉了下去。我盯着钟表看,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定时炸弹。就连阿嬷也不知道事情已经变得有多么糟糕。我成绩的下降是第一个迹象。
母亲和鲍勃之间的问题是我所接受的第一堂关于如何解决婚姻冲突的课。给读者举例几条:能大喊大叫的时候就不要用正常音量说话;如果争吵变得非常激烈,掌掴拳打也无何不可,只要不是男的先动手就行;如果所有的招式都没用,带上自己的孩子们和狗到当地的汽车旅馆去,而且切记不能告诉你的另一半到哪儿去找你——如果知道孩子们在哪儿的话,他或她就不会那么担心了,离家出走也就起不到效果了。
当然了,并非每天都是如此。但即使当我家从表面看起来平静的时候,那种弥漫着的紧张气氛也让我丝毫不能放松戒备。母亲和鲍勃再也不会对彼此和颜悦色,也不再对我以及琳赛好言好语。你永远不会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就能把一顿平静的晚饭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也不知道是小孩子犯的什么错,就能从房间的另一头扔来一张盘子或是一本书。那时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地雷阵中一样——只要迈错一步,就会爆炸。
当时钱的问题是离我们最远的问题。母亲和鲍勃也从不使用暴力,但这一点也慢慢地改变了。有天夜里我被玻璃破碎的声音吵醒了——那是母亲在朝鲍勃扔盘子——然后就跑下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鲍勃那时正把我母亲摁在厨房的柜台上,而母亲则在对他又打又咬。当母亲落到地上后,我就跑过去伏在她的膝前。鲍勃靠近的时候,我站起来在他脸上打了一拳。鲍勃后退了一步(我当时以为他是准备还我一拳),我就双手护头躺在了地上,准备迎接他一拳。可是那一拳却没有落下来——鲍勃从不是肢体上暴力的人——而我的干预不管怎样终止了这场争斗。他走到沙发那边,安静地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墙壁;母亲则和我温顺地上楼睡觉去了。
直到我人生中的那个阶段,我还是一个非常健康结实的小孩子。我经常锻炼,而且虽然没有特别在意自己的饮食,本来也不必在意。但是,那之后我的体重开始增加,到了五年级开始的时候已经算是个小胖子了。那时我经常感到身体不舒服,经常向学校的护士抱怨说自己的肚子特别疼。虽然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家里的创伤显然已经影响到了我的身体健康。
克里斯到校医那儿去了,当我确信自己并没有杀死他,不会被警察逮捕的时候,我立马就想到了学校的管理制度:自己会不会被休学或开除呢?会被休学多久呢?当其他孩子们在课间玩耍时,克里斯被学校护士送了回来,老师把我带到了教室。我当时以为她会跟我说她已经给我父母打过电话了,而我就要被学校踢出去了。反而,她教育了我一番关于打架的事,然后让我在教室里练字,不能在外面玩。我有时候也在想,她是不是因为学校工作的限制而不能适当地管教那个班里的恶霸。不管怎样,阿嬷是从我口中听到的这次打架的事,还表扬我做得非常好。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架。
有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看到阿嬷的汽车停在车道上。这肯定是个不祥之兆,因为她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到我们普雷布尔县的家里来。她这天开了个特例,因为我母亲自杀未遂后被送到医院了。虽然那时的我已经目睹了身边世界发生的太多事情,我那11岁的眼睛还是漏过了太多。母亲在米德尔敦市医院的工作中遇到并爱上了一个当地的消防员,并开始了一场持续多年的婚外情。那天早上,鲍勃向她对质这桩婚外情,并要求离婚。母亲开着她那崭新的小货车飙车,并故意撞在了一根电话线杆上。至少母亲是这样说的。阿嬷对此事有自己的理解:母亲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想分散大家对她偷情和经济困难的注意力。正如阿嬷所言:“谁会他妈的想开车把自己撞死呢?如果她真想自杀,我那里有那么多把枪呢。”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感到紧张,希望那个恶霸今天能歇一歇。但是,当我们班像往常一样吵闹地排队打午饭时,这个恶霸——他的名字是克里斯(Chris)——问我关注的那个可怜孩子那天想不想哭。“闭嘴,”我说,“别欺负他了。”克里斯走向我,推了我一把,问我想怎样。我走到他正前面,右臀一扭,冷不防地一拳打到他肚子上。他立刻特别吓人地跪了下来,看起来已经不能呼吸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真的伤到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一边咳嗽一边喘气了。他甚至还吐了一点血。
琳赛和我大致上听信了母亲的说法,而我们最大的感觉就是松了一口气——母亲并没有让自己受多大的伤,而她这次自杀未遂也可以给我们在普雷布尔县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母亲在医院就待了不多几天。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搬回了米德尔敦。与之前相比,我们离阿嬷家又近了一个街区,我们的生活中也少了一个男人。
当天放学后,我和阿嬷提起这事时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觉得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因为自己没有勇气帮那个可怜的孩子辩护。当别人让他生无可恋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听着。阿嬷问我有没有把这事告诉老师,我的回答是肯定的。然后她就说出了一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有时候,宝贝,你得动手,即使不是出于保卫自己。该出手时就出手。明天你得为这个孩子出头,等到该为自己出头的时候也不要犹豫。”接着她教了我一招:快速而又猛烈(记得要用上臀部的力量)地一拳准确打在肠子的位置。
在普雷布尔县,阿嬷和阿公远在45分钟的车程之外,母亲和鲍勃之间的争吵就成了大呼小叫。大部分情况都是关于钱,虽然对于一个收入加起来超过十万美元的俄亥俄农村家庭来说,因为钱发愁很难说得过去。但是他们还是争吵,因为他们买了一堆不需要的东西——新汽车、新卡车还有游泳池。当他们短暂的婚姻走到尽头时,他们已经欠了好几万美元的债,而且欠的钱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小学生面临压力的迹象往往体现在身体的疼痛上,比如说肚子疼、头痛和其他地方疼。”一位关注遭受家庭创伤的孩子的学校管理人员如是说,“这些学生可能会发生行为上的变化,例如易怒、攻击性和爱生气。他们的行为可能反复无常。这种学生在学校的成绩可能会发生变化,上课时的注意力和专注度会受到影响,逃课的时间也会增加。”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自己只是患上了便秘症,或是仅仅是非常讨厌自己所在的新地方。
母亲身上有很多阿嬷的那种激情,也就是说她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家庭争端中的那个受害者。这也意味着她经常将普通的不和上升到本不应达到的程度。在我二年级时的一次橄榄球比赛中,一个高大又肥胖的母亲咕哝道为什么在上一回合中拿球的是我。母亲在露天看台上坐在这位母亲的后一排,无意间听到了这句评论,然后告诉她我拿到球是因为我和她家孩子不一样,我不是一个被胖子母亲养大的胖子。当我注意到场边的骚动时,鲍勃正在费力地把我母亲拉开,而我母亲的手里还揪着这位母亲的头发不放。那场比赛后,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回答道:“没人能对我儿子评头论足。”
母亲和鲍勃之间的争吵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那些我曾见识到的发生在别的家庭里的争吵和大呼小叫也是罄竹难书。我和邻居家的朋友在他们家后院玩耍时经常能听到他父母之间的吵闹,那时我们就会跑到巷子里去避避风头。阿公家的邻居喊叫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我们在阿公家房子里都能听到。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常见了,所以阿公总是说:“该死的,他们又开始了。”有次我在当地一家中国自助餐馆看到,一对年轻夫妇之间的争执升级成了一场由脏话和辱骂组成的交响曲。阿嬷和我也经常打开她家一侧的窗户,以听清楚她邻居帕蒂和男友间激烈的争吵。看到人们互相侮辱,互相大喊大叫,甚至偶尔动手打架就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过段时间,你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了。
鲍勃是母亲的第三任丈夫,但“第三次会是好运”这个谚语在这儿没用了。早在我们搬去普雷布尔县之前,母亲和鲍勃已经开始争吵了,而他们之间的争吵往往让我在睡觉的时间之后很久都难以入睡。他们互相说的那些话是朋友和家人间绝不应该说的:“去你妈的!”母亲有时会对鲍勃说“滚回你的拖车公园去吧”,说的正是鲍勃在他们结婚前的生活。有时候母亲会把我们带到汽车旅馆去躲上几天,直到阿嬷或阿公说服我母亲去面对自己的家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