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速则不达(第1 / 3页)
我们说好少打电话,因为一通起话就没完没了,光话费都可以添制许多件东西了。可是,看到通过自己的努力房子大为改观,总想找人说说,告诉对方房梁打蜡后多漂亮,而脖子仰了一天之后又有多酸。现在准备清理第四间屋子。埃迪说,光是房梁、天花板和墙壁,一间屋子就要花去四十小时。地板最后再打扫。工作日程是:早七晚七,一周七天。
下午四点,黄昏翩然而至,五点时分已夜色朦胧。冬日的商店午休过后依旧开张——早上工作,午间休息,天黑再营业。看来,科尔托纳冬天的生活节奏和炎热的夏天并没有区别。我们顺道看望了马提尼先生。见到他我们很高兴,知道能学到很多万金油似的语气词。我们用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将房子的情况告诉了他。临别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奇怪的手势,便用手拉下一边眼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终于,终于到了六月,我可以启程了。听了埃迪的描述,我以为等待我的是一栋窗明几净的房子。可是,埃迪只是把他已经完成的事告诉了我。
二楼露台的活儿倒是干得相当漂亮。地上铺好了玫瑰色的砖块,生锈的铁栏杆也都加固了,看起来既结实又古色古香。平心而论,还是有些活儿做得不错。
我初进家门时,简直不敢相信埃迪已经来了这么久。的确,房梁很漂亮,但是地板上全是垃圾和石灰,甚至连那个旧水槽都没有扔掉。电工没有到位,还有六间房子没有打扫,家具全都塞在三间屋子里,简直跟战场一模一样。我尽量控制情绪,不让惊愕流露出来。
什么事儿都做不了,贝尼托不接我们的电话,我又得了咽炎。我们连圣诞礼物都没有买,埃迪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女儿阿雪莉也得了流感,听说这里一团糟后,取消了到意大利过节的计划,宁愿只身一人待在纽约。我翻看杂志时,无意中发现一则巴哈马的旅游广告,怔怔地看着里面的照片:清澈蔚蓝的大海,金光闪闪的沙滩。我仿佛看见某地的某个人,躺在黄色的小舢板上,将手伸进温暖的海水,在阳光下浮想联翩。
家具运回巴玛苏罗以后,我和埃迪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事先清理好的两间屋子里,盖好塑料布,关上房门。
平安夜,我们去一家当地餐馆用餐,点了野蘑菇意面、小牛肉和一瓶上好的奇扬第酒。平安夜是家人聚在一起共享晚餐的时光,所以餐馆中除了我们,只有另外一个客人。他身穿咖啡色西装,笔直地坐在桌边,一边吃菜一边喝酒。每次他只给自己倒半杯葡萄酒,然后举杯先闻闻酒香,再缓缓送入口中,好像喝的是人间珍酿,而不是普通家藏。他吃菜也很小心翼翼。我们吃完晚饭,看看手表,才九点半,于是打算回伊丽莎白家,生个火,享用下午买来的麝香酒和小蛋糕。埃迪等咖啡时,我们的晚餐伙伴正在吃一盘干酪和一碟核桃。餐厅里静悄悄的。“咔嘣”一声,他压碎一颗核桃,拿刀切取一片干酪,先放进嘴里尝尝,然后再吃核桃。接着,又是“咔嘣”一声,又一颗核桃。突然,我很想把头埋进白桌布里,痛哭一场。
随着圣诞节的临近,装修进程慢慢减缓,最后完全停工了。我们压根儿没料到,工人们的假期那么多。临近新年就有好几个假期,而为感谢圣徒斯特凡诺,我们以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字,工人们又多了一天假。伊丽莎白请来弗朗西斯科·菲克替我们搬家具。弗朗西斯科帮伊丽莎白干了将近二十年的活儿,这天,他带着儿子和女婿,开了辆大卡车过来。他们把大橱柜大卸八块,连同其他家具一并装到车上。唯一的漏网之鱼是一张书桌,因为太宽,没法从书房搬出来。伊丽莎白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完成的,看来它舍不得离开旧主。我捧着一堆碗碟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抬头正好看见弗朗西斯科用一条绳索,将书桌从二楼的窗户缓缓吊下。书桌轻轻落地时,大家不禁鼓掌叫好。
根据伊恩的说法,房子的装修在二月底圆满完成了。我们按合同付给贝尼托费用,但没有理睬他后来添加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账单。比如,装扇门要收一千美金。我们得实地查看他到底多做了什么。至于这笔尾款官司怎么了结,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巴玛苏罗简直就是一处灾难现场。为了安装暖气管道,每间屋子的墙壁都挖了小沟。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在毫无遮盖的地板上。塑料布只是随便往家具上一扔,根本没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以至于所有的书籍、桌椅、杯碟、床铺、毛巾,甚至收据,全被泥土占领。弯弯曲曲的管道凹槽,从地板伸至天花板,如同一道道没有包扎的伤口。新浴室才刚刚开工,堆了一地水泥。新厨房的灰泥已经开裂了,不过新的大水槽已经装完毕,效果不错。不知哪个工人在餐厅壁画上用黑色白板笔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埃迪看见了,立刻拿来一块湿布使劲擦抹,但是徒劳,气得他把抹布狠狠扔进石堆里。他们任由所有的窗户开着,而早上的那场大雨,使得地板上到处都是积水。粗心大意造成的恶果随处可见,就连电话都没幸免于难,被深埋进沙土中。我火冒三丈,快步走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贝尼托不在现场,大概忙别的活儿去了。一个工人看见我们垂头丧气,安慰说房子快装修完了,效果会很不错的。他很腼腆,不过像是真的关心我们。多漂亮的房子!多好的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着,用一双朦胧而苍老的蓝眼睛难过地看着我们。这时,贝尼托回来了,一见面就开始吹牛皮:那些沙土都是要清理的,只是赶不及在我们回来前做好,再说,都是管道工弄出来的,明明说好来清理,却不见人影,把他的活儿都给耽搁了;不过,所有的活儿都干得漂亮极了。厨房的裂缝会补好,那只是因为下雨天灰泥干不透才造成的。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回应。就在他手舞足蹈口水飞溅之时,我瞥见刚才那位工人朝我们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他站在贝尼托身后,朝贝尼托的背影点点头,然后用手拉下眼皮。
我本想过来好好读书和写作的,不幸的是,除了立即卷起袖子干活之外,别无选择。离第一批客人到来不到三个星期。那可是人家的婚礼,这样的地方谁愿意待呢?
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飞往意大利过圣诞,盼望能有奇迹出现。伊丽莎白让我们借住她在科尔托纳的房子。她已将部分物品整理清楚。因为新居比旧居小,她还决定再送我们一批家具。我们坐车驶离罗马机场时,大雨像打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打在汽车挡风玻璃上。越往北走雾越浓。路过卡姆基亚的时候,我们下车到一家小酒馆喝了两杯热巧克力,并决定先把行李卸到伊丽莎白家,午饭后再去巴玛苏罗。
谢谢你,伊丽莎白,多温暖的房子。我们买了红蜡烛,砍了一根柏树枝拖进屋里,多少得有点过圣诞的气氛吧。虽然商店中的冬令时蔬非常诱人,可惜我们无心下厨。伊丽莎白送的家具很让人倾心。除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床、一张咖啡桌、两张书桌和一盏台灯,还有一个古老的栗木食品橱,上面可以揉面粉、做面包什么的,下面是橱柜和抽屉。我尤其爱抚摸栗木温暖的表面。此外,伊丽莎白还留下了不少东西:一个特大号的橱柜,大得可以装进我们家所有的亚麻桌布、床单和窗帘;一张餐桌、一只旧箱子、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和好些餐具。真没想到,一下子就有了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但是,我们丝毫不担心从此失去挑选家具的乐趣,因为摆进伊丽莎白的家具之后,剩余空间还很多。经历了装修房子的诸多烦恼,伊丽莎白的这份厚礼无异雪中送炭,让我们倍感温暖。这些家具摆在伊丽莎白整洁的房子里是那么协调。可是我们离开美国之前,必须把它们搬进另一栋瓦砾狼藉的房屋。
四月末,埃迪回了意大利,学校的春季学期结束,开始放假。他计划在六月一日我到达之前,先打理田里的事情,再给房梁染色打蜡。等我到达后,一起打扫、清洗、粉刷房间和窗户,将地板还原到装修前的样子。新厨房里只有水槽、洗碗机、炉子和冰箱,我们不打算买橱柜,想用石灰砖砌框、厚木板当挡板,放置厨房用品。厨房的灶台就用大理石。我们这么积极动手是有原因的。好朋友苏珊计划六月底到科尔托纳举行婚礼。我问她为什么选择在意大利结婚?她神秘兮兮地说:“我希望证婚人用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宾客住在巴玛苏罗,婚礼定在那栋十二世纪的市政大厅。
“当然是我们的工头。”
埃迪告诉我,他目前只能蜗居在二楼那间带露台的房间——整栋房子唯一没有垃圾的避难所。他已经清好了一个浴室,取出了几只碗碟,基本生活能够运转维持。贝尼托从屋里搬了几堆垃圾出去,不过就堆在车道上,如今的车道简直就是一个大垃圾场。在屋前的田地里,石头堆得跟座山似的,都是打门洞敲下的。而从露台和主卧敲下来的砖块堆成了另一座山。尽管如此,埃迪还是喜不自禁。工人们全走了!新浴室的地板上铺了一尺见方的瓷砖,装上了漂亮的支柱水槽、浴缸,宽敞而豪华,跟原来那个用木桶提水冲厕的浴室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春天绿意葱葱,田地里的草丛中绽放着数以千计的野鸢尾和黄水仙。他发现一条季节性的小溪潺潺流过长满青苔的山石,两只箱龟爬到石头上晒太阳。杏树和果树都美极了,他得挣扎一番才能安心在屋子里工作。
“Furbo.”就是胡说、别上当的意思,他问:“是谁fur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