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石头(第1 / 3页)
锄草的时候,我被荨麻刺到了。这种植物很厉害,长着绒毛的叶子一碰到你,立刻释放出一种灼人的酸性物质,异常疼痛。说来奇怪,荨麻的嫩叶却是做焗饭的美味材料。我赶紧跑回屋里,在胳膊上涂抹消毒剂,可胳膊仍火辣辣地疼,就像好些带电的虫子在爬来爬去。吃完午饭,我洗了个澡,换上粉色的亚麻裙子,坐在露台上等下午商店开门。太多了,我已干了太多活,现在只想消磨消磨时间。我找了个通风口,悠闲地翻了翻菜谱,又开始观察一只蜥蜴。我在看蜥蜴,而蜥蜴好像正在看一群蚂蚁。这小家伙好生漂亮,穿着黑绿两色的背甲,闪闪发光,四只脚精巧而灵活,鼓着脖子,脑袋好奇地一伸一缩。我希望它能爬到我的书上,让我细细瞧个够,但是只要我稍微一动,它就机警地跑到一边,不过过一会儿又会跑回来继续看它的蚂蚁。至于蚂蚁在看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老意大利人什么都在行。”斯坦尼斯洛说。
我到镇上买了一条白色棉裙、一套蓝色亚麻衣裤、一瓶昂贵的润肤液、一瓶粉色指甲油和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我回来时埃迪正在洗澡。波兰人也把软管挂在树上,打开水龙头冲凉,然后穿上衣服。四个门前已铺好了方方正正的石头。
门两侧的石头越积越多,着实吓人。我们必须立刻清理。斯坦尼斯洛,过去替我们砌墙的一个波兰工人,天刚蒙蒙亮就赶来我家帮忙了。清晨六点,弗朗西斯科的儿子乔吉奥,开着新拖拉机过来,他准备帮我们犁橄榄田。不久,步行的弗朗西斯科也赶到了,他像往常一样,将修剪工具,一把镰刀和一把弯刀,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他主要给儿子乔吉奥打下手。当乔吉奥开拖拉机犁田的时候,他帮忙挪开挡路的石头和树枝,顺便平整一下土地,但我们的干草叉坏了。“瞧瞧!”他拿起干草叉向上一挑,只见叉头迅速翻了个个儿,耷拉下去了。他把金属头从木柄上敲下来,把木柄翻转过来,重新安上叉头,又向上举起干草叉,这回叉头不再翻转了。我们用这把叉子至少不下一百次了,从来没发现它是坏的。当然,弗朗西斯科是对的。
弗朗哥正在抹最后一层水泥。穿着蓝短裤的管道公司老板卡诺尼也亲临我家施工现场。他是来监督那几个男孩工作的。我家第一次安装供暖系统就是由他的公司负责。我认识他以来,他一向穿戴齐整,今天是不是忘了穿长裤就出来了。他上身一件熨得服服帖帖的衬衫,下面一条短裤,双腿白净、没长汗毛,脸蛋却黑黝黝的,灰白的头发上还绑着一条头巾,非常吸引我的眼球。而脚上的黑丝袜和便鞋,越发让我觉得他今天没穿长裤不够得体。自从暖气管道被他的工人拆除之后,另一间屋子的暖气管就开始漏水了。
管道工装好了新的供暖系统,还叫了两个助手过来,将上周拆下的暖气管运走。他的助手年纪也很小。我想起来了,如果学生无意继续攻读,年满十五岁就可以离开学校出来工作了。两个助手都很胖,不爱说话,但总是笑嘻嘻的。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选择。所有的人嘴里都说着话,而且多数人是在扯着嗓门大喊。
现在,普里莫他们在打墙壁底漆。有了底漆,石灰才粘得住。普里莫从自家车库里找来一些旧瓷砖,给我们铺地板。他的地砖加上我们选出的,应该够用了。因为铺地板是最后一项工程,我们的工作显然已经接近了尾声。我巴不得现在就能动手布置房屋。现在的房子灰不溜丢的,真不知道家具放进去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么久了,我们第一次听到机器的声音。原来是电工的儿子,拿着电钻笨拙地在墙上钻电线管道。他爸爸干活时不小心被电到,现在回家休息去了。我们家的电线肯定是他平生碰到最难缠的东西了。
看来,大功即将告成。每天收工后,我和埃迪都会把院子里的椅子搬到新房间里,坐在上面,浮想联翩:我们端着咖啡,坐在房间里蓝色亚麻双人椅上,椅子上方悬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我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商量着下一步的计划……
埋电线的线路要先凿好,才能在墙上抹水泥。管道工还得把现在的暖气管拆走,因为我们决定改变一下中央供暖设备的位置。是啊,事情还真多呀!要不是凭空多了那么多层石头要挖,普里莫他们本可以收尾了。那三个波兰人给我们干完活后,又在意大利种了一阵烟草,现在有两个回国了,只剩下斯坦尼斯洛。还有谁能帮我们搬走这些大石头呢?泥瓦匠干完一天的活儿后,领我看他们的新发现:一个用草和树枝编成的精巧的窝。“Nico di topo”.(老鼠窝。)他们说。在意大利,连老鼠窝都比其他地方的舒适。
因为得等底漆风干才能刷灰泥,所以只剩埃米里奥一个人在干活。他正刮下后楼梯间里的灰泥,把冒着烟的旧灰泥装在推车里,倒在外面的石头山上。
坐在书房看书时,我瞥到一只小蝎子在淡黄色的墙上爬来爬去。要是往常,我会拿只玻璃杯罩住它,把它送到户外放生;但今天我任由这只小东西待在墙上。坐在书房里,我还听得到三个工人凿石头的叮咚声,那声音好奇怪,像支古老的东方乐曲。天气非常炎热,热得我想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躲避太阳。我在看一本关于墨索里尼的书。书上说他曾向意大利妇女征收结婚戒指,充当意军对埃塞俄比亚作战的军饷,但这些戒指根本没拿去熔化。几年后,墨索里尼在逃亡途中被捕时,身上还带着一大袋金戒指。书上有幅墨索里尼的照片,他瞪着眼睛,秃顶的脑门有些变形,翘着下巴,像个精神病患者,或《鬼马小精灵》中的魔鬼。“咣当咣当”,楼下的敲石头声,听在耳中就像印尼木琴的声音。在书中的最后一幅照片上,墨索里尼被头下脚上地倒挂着。图片的文字说明写着,一个妇女朝他脸上踢了一脚。昏昏欲睡中,我好像梦到三个工人正在楼下和“领袖”跳印尼舞蹈。
弗朗西斯科和贝皮开着阿普带来了割草机,准备对杂草和野玫瑰进行一次大扫荡。贝皮口齿清晰,说的话我们能听懂,而弗朗西斯科因为不爱戴假牙,说话含含糊糊,实在令人费解。可是他又爱说话,看到自己每说一句,贝皮都要对我们重复一遍,他简直要发疯了。而贝皮是发现我们没听懂,才给我们当翻译的。这本来合情合理,但弗朗西斯科却不领情,酸溜溜地称贝皮为“师傅”来。他们俩见什么吵什么,像埃迪的砍刀是拿去磨还是翻个面用、葡萄园的架子用铁柱子还是用木柱子这样的小事儿,都要争个输赢。在贝皮身后,弗朗西斯科冲着我们直摇头,眼睛朝上一翻,意思是问我们:这个老傻瓜的话你们信吗?他哪里想得到,等他背过身,贝皮也在挤对他。
电工克劳迪奥来帮我们布新房的电线。他儿子罗伯特跟他一起来了。这个十四岁的男孩,眉毛又粗又浓,一双杏仁大眼十分灵活,你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克劳迪奥说孩子对语言很感兴趣,但是人总得有一技之长,所以暑假带他出来历练历练。男孩懒洋洋地靠着墙壁,准备给爸爸递工具。等他爸爸一转身回卡车取东西,他立刻抓起地上的一张英文报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同样,没有抹好灰泥,电工就没法干活。现在我知道了墙板的作用。抹灰泥是件很辛苦的活儿,但是看别人抹灰泥却很有趣。也许打埃及人在金字塔上抹厚灰泥以来,抹灰泥的方法就没改变过。那两个男孩把水管截得不够短没法用,我们只得打电话叫他们回来重做。为了透透气,我们开车到帕斯尼亚诺,坐在湖边吃茄子比萨。我想起开工前预计的完工时间不过五天!格外盼望能够尽快享受无所事事的好日子,因为再过七周,我们就得返回美国。我听到了今夏的第一声蝉鸣,焦躁而急促的蝉声让我惊觉,盛夏已经到了!“听着怎么像鸭子急速划水的声音呢。”埃迪说。
那辆白色卡车又回来了,运来了一车的石灰和沙子(我们的石灰快用完了),又运走了一车的大小石头。三个工人大声闲聊着,一会儿是在美国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一会儿是牛油鼠尾草方饺,一会儿是到阿雷佐的时间。“三十分钟。”“神经病,二十分钟就足够了!”
周六,烈日炎炎。斯坦尼斯洛带来了一个帮手,刚从波兰到意大利的齐诺。他们俩一到就脱下衬衣忙活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夏日的这种炎热,不久前才铺了一星期的甲烷输送管道。在短短三小时里,将近一吨重的石头就被搬走了。我们选了一些平整的石头用来铺路,又挑了一些大方石铺在四个门前做台基,防止泥土带进屋里。吃完午饭,他们继续干活:挖土、打沙基、挑石头,往石缝里填土。他们选出的石头,块块都有枕头那么大。
我们一车又一车地把石头运到一块橄榄田里,我搬中小块的石头,埃迪和斯坦尼斯洛搬大石头。我忽然想起了健康忠告:跳有氧健身操,开开心心地吃饱饭。每天有喝八杯水吗?八杯水算什么,我现在都快渴死了。在美国我经常穿着紧身舞蹈衣,跟着电视上有氧健身操教练的口令:弯腰站起,一下二下,弯腰站起……但干活不是跳舞,要辛苦得多。我清理山坡时,得一次次弯腰直立,那时我觉得这活儿很轻松。可是今天的活儿不一样,可我把累坏了。累归累,心情却特别好。我们忙碌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搬走了四分之一的石头。圣母呀!我不敢去想还要多少小时,才能把剩下的石头运完。汗水夹着泥土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淌。男人们光着膀子,浑身汗臭。我的头发也湿溻溻的,沾满了灰尘。埃迪一只腿被划破了,流着血。我听见弗朗西斯科在田里和橄榄树说话。乔吉奥开着拖拉机,犁一块狭窄的梯田斜坡,要不是他技术过硬,说不定会连人带车翻下坡去。我一心只想好好泡个澡。斯坦尼斯洛吹起了口哨,《雾蒙蒙》随风在空中流淌。有一块大石,形状很像罗马的马头,十分沉重,埃迪和斯坦尼斯洛两人合力都搬不动。我拿起凿子,在马头上刻上眼睛和鬃毛。烈日很快照遍了山谷。普里莫突然发现我们在干重活,大声喊手下过来看。他说,他接过不少工程,但外国雇主一般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他双手叉腰,面带笑意,看到一个女人肯干这样的粗活,竖起了大拇指。临近傍晚,我听见斯坦尼斯洛骂了句“该死的石头”,立刻又吹起了口哨,继续他百唱不厌的歌曲:“爱情啊,樱桃一样的粉红,苹果花一样的洁白……”田里的父子干完活下山来,我们大家一起坐在石墙上喝啤酒。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心情多么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