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声音(第1 / 2页)
那种纯粹的快乐,那种激流般的欢愉,就像把插头插进插座时产生的电流。就是那种感觉。
除草机发出的刺耳嗡嗡声,淹没了路边白马的嘶鸣和每天清晨唤醒我的婉转鸟啼。可是,为了防止火灾,干草必须割除。埃迪打着赤膊,在炎炎烈日下干活,身上的皮肤日渐黝黑。他弯腰将修剪下来的橄榄枝堆在一起,在凉爽的夜晚再烧掉。橄榄枝一烧便着,灰烬又可以当肥料撒在树下。跟猪一样,橄榄树也浑身是宝。
我赶紧到集市上挑了块亚麻布,铺在屋后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接着到外面采了一把野花,插进花瓶里,摆在餐桌上。我精心准备晚餐但又力求简单:用鼠尾草和牛油做意式方饺、炒鸡丁、做意式熏火腿卷和新鲜果蔬。伊丽莎白来到的时候,埃迪正要把桌子搬到山边。突然,桌面和一条桌腿散架了,哗地掉在地上。主客之间的生疏是打破了,但晚饭到哪儿吃可就没了着落。伊丽莎白帮忙重新拼好桌子,埃迪拿来钉子钉牢靠,再次铺上桌布,放上杯盏,没想到效果还不错。我们一边带客人参观新居,一边谈论着水管、水井、烟囱和油漆等话题。伊丽莎白告诉我们,她到托斯卡纳的时候买的也是破房子,后来被她装修得漂亮极了。她初搬进房子的第一天,一面墙倒了,墙后跑出了一头脾气暴躁的老母猪——可能是先前的农家忘了带走。很快我们就发现,这位客人对意大利了如指掌,于是赶忙向她询问:去哪里检验水质?一罗马里等于多少英里?哪家肉铺价廉物美?买得到老式瓦片吗?申请长期居住好吗?自从一九五四年搬到意大利,伊丽莎白就密切关注着这里的方方面面,对历史、语言和政治知之甚详。此外,她还知道不少优秀水管师傅的电话号码,认识会制作略带罗马北部风味面饺的妇女。晚餐在月光下持续了很久(虽然一直很担心饭桌会再次倒塌)。一顿饭下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窗户上的旧玻璃有几处凹陷了,窗外清晰的景象也随即变为一幅水景般的印象派作品。换作在旧金山,如果把时间花在擦银器、熨衣服和扫地这样的家务上,我肯定觉得自己是“浪费时间”。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比比皆是,记备忘录、备课、写论文和写作。大学的工作已让我身心俱疲,家务事早成了可恶的负担。我种的花草不是涝就是旱。可为什么在这里,我却能哼着小曲擦窗户呢?这可是十大恐怖家务之一啊!现在,我还想建一个超大的花园。此外,还想亲手缝一块亚麻布帘,挂在浴室玻璃门上。将来,这栋房子的每一块砖和每一把锁,都会像我自己或爱人的身体一样,为我所熟悉。
结束时分,伊丽莎白走到我面前,说:“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呢。我找过你的电话可是没找着。伊比(我姐姐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你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有一次我在罗马一个宴会上碰见过你姐姐。哦,不对,是在佐治亚碰见她的。”我推说自己忙于房屋装修,没空找她。接着在冲动之下,邀请她星期天到家里做客。我说自己是一时冲动,因为家里那时空空如也,没有家具,没有餐具桌布,只有一个配备不齐的厨房和寥寥几只碗碟。
修复。我喜欢这个词儿。房子、土地,或许还有我自己,都有待修复。只是修复成什么样儿呢?我们的生活非常充实,从早忙到晚,却乐在其中,这种热情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只要有个目标,就可以不管意义何在?还是因为高涨的兴致,阻止我们思考自己行为的意义?抑或是巨轮在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奋力前推?但我清楚,把我们吸附在这些琐事之上的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根,可以与自石墙边挖出的在大石块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一较高下。
我们还在等装修批文,但仍希望八月底回美国的时候,能先完成房梁喷砂的任务。每个房间都有两到三根大梁和二十五到三十根小梁,任务很艰巨啊!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科尔托纳的邻镇湖堡镇的一个广场上,都有小型旧货集市。有一次,我们从集市里淘到一张发黑的旧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包师傅和几个栗色衣帽架。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走马观花,那些藏在旧车库里的旧家具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不敢问津。回家路上,我们看见一起车祸:一辆小型菲亚特在弯道上超车,却迎面撞上了一辆新的阿尔法跑车。超车似乎是意大利人与生俱来的恶习。菲亚特翻倒在一旁,一个车轮还在转动。人们从变形的车身中抬出两个乘客。救护车呼啸着驶来。被撞毁的阿尔法没有翻,车门开着,前排座位空无一人。我们驶近那辆车子时,发现后座有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身体笔直,系着安全带,已经当场毙命。由于这起事故,道路拥堵得厉害,车辆只能慢慢蜗行。我们距男孩那双空洞的蓝眼只有两英尺远,鲜血从他嘴角一滴滴往下流。这以后,埃迪开车明显稳健多了。第二天,我们去湖堡镇游泳时,向酒馆老板询问那男孩是不是本地人。“噢,不是,他是从特朗托拉来的。”特朗托拉距离湖堡镇不过五英里。
在意大利,每年的八月十五日不仅是圣母升天的纪念日,还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在这一天前后,所有的意大利人都该放下手中的活儿,好好休息。我们低估了这个日子的影响力。等石墙筑好想找人来喷砂时,才发现整个意大利就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愿意接活。他说他会八月一日来,三天内结束活计。但是到了八月二日,也不见半个人影。我们打了好几次电话,最后,一个听上去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冲我们喊:他去海滨度假了。看来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在沙滩上散步,而不是给黏糊糊的房梁喷砂。我们只能祈祷,希望他会半路折返。
伊丽莎白决定卖掉房子,改租一间十三世纪建造的温泉圣母教堂的侧室。那原来是神父的卧室。虽然她要到冬天才搬家,但已经开始整理东西了。也许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的经历让她念念不忘吧,她送了一张户外用的铁桌子和四把弯背椅给我们。几年前,她参与了一部专访意大利著名作家摩拉维亚的电视节目,摩拉维亚希望在拍摄的空当有个休息的地方,于是就买了这套桌椅。我为这张“摩拉维亚桌子”选了一块墨绿色桌布(类似巴黎公园中长椅的颜色)。她还送给我们好几个书柜和几个装满书籍的购物袋。即使是十四世纪在此隐居的雅士,也一定会对我们白色房间内的摆设赞不绝口:一张床、一堆书、一个书柜、几把椅子和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衣服就放在一些柳条篮子里。
尽管在中央供暖系统装好之前,不能给房子内壁上漆,但我们仍然决定把墙上的旧漆刮掉,为日后的油漆工作作准备。每个星期六或手头没其他活儿可干时,那三个波兰人就会过来帮忙。我和埃迪刮墙的时候,白色粉尘纷纷落下,落得一身都是。波兰人是用海绵或湿布擦漆,在他们的手下,掩藏于灰泥之下的一层更久远的鲜蓝油漆显露出来,这种颜色大概是受圣母身上的蓝衣启发吧。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只能靠从位于现今阿富汗的采石场运回的天青石,取得这种稀罕的颜料。在每面墙的顶端,依稀可见一圈业已磨损的叶形装饰。楼下的卧室墙壁被漆成一英寸宽的蓝白相间条纹图案;二楼的两间卧室则呈明黄色,这种颜色深受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钟爱。它是用烤过的黄玻璃、红铅和来自阿诺河岸的沙子提炼出来的。
理查德把他用马斯卡普尼干酪制作的柠檬冰淇淋端上桌的时候,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旁边的桌上,放了好几个空酒瓶。火辣辣的太阳,透过栗树枝叶的缝隙照着凉亭。这是老朋友之间的聚会,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经历,我和埃迪想插话都找不到什么机会。费妮拉说了她最近去俄罗斯和保加利亚考察的经过。她丈夫则讲了从非洲出差回来时,在大衣口袋中夹带一只灰鹦鹉过关的趣事。辛西娅说了她们家人怎么争抢名人母亲的笔记本。麦斯讲述了他的一个经历,把我们全乐坏了。有一次,他飞往纽约时坐在一个电影制片人旁边,他抓住机会拼命向对方推销自己的剧本,终于说服对方,没想到后来对方主动拜访他并买下了版权。伊丽莎白好像听得很认真。
我想到了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大作《空间的诗学》。这本书我没带在身边,只有在笔记本里摘抄的几句话。巴什拉把房子称作“分析人类灵魂的工具”。回想曾经住过的房子,我们学会了如何“安顿”(这个词我喜欢)自己。关于房子,我与巴什拉英雄所见略同。他在书中这么写道:一个人独守空屋,能听见太阳照射进屋的奇怪声音。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另一个观点:房子是梦的庇护所。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房子就是能够让人安心做梦的场所。在巴玛苏罗留宿的客人,往往第二天一大早就跑下楼,讲述自己的梦。通常出现在他们梦中的,是已经过世的父母。“我梦到自己坐在车里,父亲在开车。奇怪的是,我就是现在的我,可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他开得很快……”一个客人曾做过这样的梦。他们大都睡得香甜。我们每次回巴玛苏罗,睡眠也很好。在这个世界上,这里是唯一让我在早上九点还有睡意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巴什拉说的“深层梦境的睡眠”?在这里待上一周,我就能像十二岁时那样精力充沛。巴什拉让我们知道,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房子,总会把我们带回出生后的第一栋屋子,甚至是最初的自我。美国南方人身上都有一种无法从DNA中找到的基因,相信住所乃命运一说。你居住的地方决定了你是谁。你与自己的住所越息息相通,你的自我就越与它难分难舍。一个人选择居于何处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反映了你内心的渴望。
“我倒希望不是。”她应到。她脸上掠过的是微笑吗?随即她转头与身边的著名翻译家攀谈起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沙拉。
我记得童年时的房间有六扇窗户,夏夜窗子都开着。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夜里家人睡得正酣,而我突然醒了,起床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如沙滩球大小的八仙花。吊扇的风轻轻吹拂着白色窗帘,把外面木樨的香味送进屋里。我摆弄着窗闩,不小心将它弄了下来。我至今仍记得它那金属的质感,我的小手指几乎可以塞进孔里。后来,我爬上窗台,跳进黑漆漆的后院,开始奔跑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我知道了,那叫自由——涌遍我的全身。湿漉漉的草地、黑色灌木丛中绽放的白山茶、跟我当时一样高的小松树从身边掠过,我跑到胡桃树下抓着树枝荡秋千。那时,我刚学会上下用力晃动,又能荡多高呢?我绕着屋子乱跑,跑过每个家人的卧室,然后站在平时大人从不允许我穿过的街道上,再从不上锁的后门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倾了倾身子试着问了句:“听您的口音,像是南方人吧?”
我还为即将到来的女儿阿雪莉挑了一张床。这里没有弹簧床,我们买的是那种金属床柜、木头底板的床。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床上跳着玩儿,突然床板、床垫连同弹簧哗的一声全塌了。不过,我买给女儿的床肯定不会这样,它结实而舒适。星期六的集市上,有一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女子,专卖旧亚麻织物。我挑了一条钩边亚麻床单和一个镶边格子枕套,配女儿的床铺。看那货色,肯定是哪个新娘的嫁妆。两件物品都非常新,我真怀疑新娘子有没有从箱子里取出来用过。不过床单和枕套在折叠处有些脏,我把它们浸泡在肥皂水中,洗完后晾在正午的大太阳下。阳光是天然的漂白剂,床单和枕套立刻洁白如初。
突然,从三楼传来克里斯托夫喊埃迪的声音,紧接着埃迪大声喊我,声音急促而兴奋。我跑上楼,看见克里斯托夫和里卡杜一边用波兰语说话,一边指着餐厅墙壁的中央。墙壁上画了一座拱门!克里斯托夫拿着湿布在拱门四周轻擦,慢慢地露出了一小片蓝色,然后是一个农舍,接着是杏绿色的羽毛状图案,应该是棵大树。老天,他们居然发现了一幅壁画!我们提来水桶,用海绵小心翼翼地擦着墙壁。每擦一下,画面就多露一点:岸边的两个人,湖水,远山。湖水的蓝色与底层卧室的蓝色相同。天空的蓝色比湖水的略浅,云朵是淡绯红色的。湿润的时候,壁画的颜色非常鲜艳,但水干了之后,就暗淡了不少。一根埋在墙上的电线大煞风景,破坏了整个古典画面。我们擦了整整一个下午,水顺着手臂流淌到地上。到最后,我觉得自己的胳膊就像没有弹性的橡皮筋,使不上一点劲。这幅画占了一整面墙,画中的风光看着有点眼熟,像是特拉斯蒙诺湖四周的景色。从朴实的画风可以看出,我们的新发现并不是乔托的大作,但还是相当不错。肯定有人不喜欢这画,所以在上面刷上了白石灰。幸亏用的不是黏性更强的漆,否则我们就不可能就着柔和的湖光享用晚餐了。
我和埃迪对镇上的了解越来越多了。我们尽量在本地商店里买东西:小五金、变压器、隐形眼镜护理液、蚊香和胶卷。卡姆基亚有更廉价的超市,但我们并不愿光顾。从面包坊逛到果蔬店,再到肉铺,把买来的东西全部装进随身携带的蓝色帆布包里。玛丽亚·丽达每次看到我们,都会特地走到店后,把新摘的莴苣和精心挑选的水果拿出来。如果我们没带零钱,她就会说:“明天一起付好了。”好像我们只怀揣大钞票似的。在邮政局,女职员会一边跟我招呼“太太早”,一边使劲儿地往我的信上盖邮戳,好像与它们有仇。在拥挤的小杂货店,我数过,多达三十七种干面条可供选择,柜台上摆放着新鲜的意式面饺、阿尔弗雷德宽面和两种方饺。现在,这里的服务员好像都摸清了我们的喜好,知道我们要买哪种面包,知道我们要的乳酪是水牛乳做的,而不是一般牛乳。
要让这栋房屋和周围的梯田焕然一新,恐怕一百年都不算长。我用醋将一楼的窗户擦拭干净,蓝天下烟蒙蒙的青山登时清晰可见。埃迪站在第三层梯田上,挥舞着又长又大的镰刀。他身穿的红色短裤像旗帜一样鲜艳,为了防止荆棘划破双脚,飞溅的石子伤眼,还特意穿了一双黑靴,戴着眼罩。他就像一个强壮的天使,前来给圣母报喜。而事实上呢,他只是无数个在此间辛劳劳作的平凡人之一,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不让农场荒废成一片陡坡。伊特鲁里亚人生活在此之前,托斯卡纳还是一片茫茫林海之时,巴玛苏罗想必只是陡峭的山坡。
每天早上,伊丽莎白都会去镇上买报纸,然后拐进同一家咖啡店喝咖啡。我也爱早起,也喜欢散步到镇上,观看小镇苏醒的模样。我总拿着一本意大利语动词变化表,一边散步一边记忆。也会带上一本诗集,因为诗集和散步是绝配。有时会读上一两句,掩上书细细品味,接着再读一两句,有时仅仅是诗中的个别词句就足以让我琢磨一个早上。一边散步一边沉思,很容易把诗句从纸页中解放出来,因为我是踏着诗歌的韵律散步的。但埃迪觉得我这样走路很滑稽,恐怕会被当地人看作“美国怪人”。因此后来我走到镇口时,就把书收起来,看卖果蔬的玛丽亚·丽达整理水果,看用细枝扫把,(很像巫婆的扫把)扫地的商店老板和靠在理发椅上的理发师,他正在抽今天的第一支烟,一只带条纹的小猫睡在他的腿上。我常撞见伊丽莎白,这样的不期而遇一星期总能有一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