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姐妹与火兄弟(第1 / 3页)
根据进度,星期一就得开工。可是星期一过去了,星期二、星期三还不见人影,直到星期四才运来了一卡车沙土。到了这周的最后一天,阿费罗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终于出现了,没想到随行的还有三个波兰大汉。他们一到便干起活来,日落时分,剩下的一长排墙居然全被拆完,实在难以置信。我们整天看着他们干活。那三个波兰大汉,举一百磅重的石头像举西瓜一样。阿费罗没有说一句波兰话,而他们说意大利语加起来不超过五个词。好在干体力活不需要什么语言。“Via,via.”(那里,那里。)指指石头,他们就过来搬走。第二天,他们开始挖土。没见到阿费罗在场,可能去忙别的了。那个小男孩,阿列桑德罗,整天绷着脸。他是阿费罗的继子,显然阿费罗是想让他学点东西。可他呢,倒像个梅第奇王子,一脸厌恶和不耐烦,无精打采地瞎晃荡,时不时地用网球鞋踢踢这块石头,踹踹那块石头。波兰人没空理他,从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一刻不停地干着。到了正午才停工,开着波兰造的菲亚特离开工地,下午三点回来,又一气不歇地干五小时。
相比而言,跟马提尼先生一起来的吉斯帕就兴奋多了。这个人应该去当莎士比亚戏剧演员,每说一句话至少有三到四种手势辅助,说什么话就摆什么动作。几乎把整个身子探进了井里。“Molta acqua”.(水很多。)说着指了指井壁两侧。我们本以为只有一侧井壁有开口,原来不止。吉斯帕几乎是脑袋朝下悬着身子朝井里看,所以能够发现井壁的另一个开口。他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摊开双手,说了句唯一会说的英语:“O.K.,Yes!”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在井中装一台手动水泵,将水打出来供花园使用。我们以前在基亚纳河谷乡村的五金店里,见过他说的那种翠绿色水泵,于是第二天就去买了一台回来,挂在石墙上的挂钩中。吉斯帕为我们示范,如何一边往水泵里加水,一边有节奏地摇动手柄。在我的基因库里,早就没有了这个动作,但是握着手柄吱嘎地摇了两下,很快就得心应手了。水泵哼唧了几声之后,清冽的井水汩汩地流入水桶。我们还算清醒,没有去喝桶里未经检验的水,只是开了瓶红酒,席地而坐,一边说话,一边望着荆棘丛生的山顶。吉斯帕想了解美国的迈阿密和拉斯维加斯,还认为我们应该首先打理棕榈树。可是怎么做呢?它们长得那么高大,没有一架梯子够得着。两杯红酒下肚,吉斯帕敏捷而优雅地爬上最高的棕榈树,咧嘴笑了。我从没见过还有谁的嘴巴能咧得那么大。树开始倾斜,他赶紧抱着树干滑下来,没想到速度太快,跌了个四脚朝天。埃迪赶忙又开了一瓶红酒给他压惊。
历史上,意大利人去许多国家当过“外籍劳工”,而现在,意大利却被外籍劳工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我们住在巴玛苏罗的第二个夏天,就阿尔巴尼亚移民涌入南意大利海滨地区一事,意大利民众义愤填膺,而对民众的反应,报纸采取默许态度。我和埃迪都是从旧金山来的,那里每天都有新移民抵达,所以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美国城市居民早就注意到移民的数量在与日俱增,估计到世纪末,美国的人口分布图就需要大幅度调整。但是欧洲人对这种现象很难接受。“我们国家有自己的穷人。”他们不以为然地对我们说。“没错,美国也有自己的穷人。”我们反驳道。意大利人几乎都是同一种族,在托斯卡纳很难看见非洲人和亚洲人的面孔。最近,东欧人发现德国的劳动力市场到处都是他们自己的面孔,于是开始向繁华的意大利北部转移。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阿费罗的报价比别人低。通常,意大利工人的薪资是每小时两万五至三万里拉,而这些波兰人的报酬则是每小时九千里拉。阿费罗保证,他们都是合法劳工,都买了保险。波兰人对自己的报酬也很满意,因为以前国内工厂没倒闭时,上一天班也不一定能挣到这个数。
我们叫马提尼先生来参观神奇的新发现。可马提尼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头都没往井里探一下,就说了句:“Boh.”(这个词是个万金油,随处可用,相当于“嗯”、“噢”、“天晓得”,也可以表示不赞同。)接着,他朝井口挥了下手,说:“有水。”看到我们对废宅古井这么感兴趣,他肯定认为我们稚气未消,满脑子胡思乱想。我们又带他去看那个石水槽,告诉他会把它洗干净拿来用。他只是摇了摇头。
埃迪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波兰裔天主社区长大。父母都是波兰移民的后裔,在威斯康星与明尼苏达交界地带一个说波兰语的农场里长大。埃迪不会说波兰话,因为父母希望他做个地道的美国人。他试着对波兰人说了三个字,可他们一个也没听明白。不过,他觉得这几个无法用语言沟通的人很亲近,名字也很耳熟。每次走过后院的时候,我们都会向他们点头微笑,仅此而已。拉近我们之间距离的是诗歌。有一个下午,我无意中翻到一首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诗歌。米沃什是波兰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很久以前流亡到美国。我知道,几年前他终于返回了自己的祖国。这时,一个波兰人推着独轮车,从我身边经过。我问他:“知道切斯瓦夫·米沃什吗?”他眼睛一亮,马上大声告诉两个同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我经过,他们都会说:“切斯瓦夫·米沃什。”好像这是个问候语一样。我也会回一句:“对,切斯瓦夫·米沃什。”
到了返美之时,约有三十英尺长的石墙被拆下来,石头分成了几堆。埃迪虽对石工很感兴趣,但是面对这没完没了的拆掘和日后的砌墙工作,也有点望而生畏了。且别提还有好几英尺的墙等着他拆,只要看看地上堆得跟山头似的石堆,就够他发愁的了。
去年夏天,买下这栋房屋以后,埃迪利用剩余的几周假日,把石墙摇摇欲坠的地方拆了。他以为重砌石墙不是难事儿,只要找到合适的石头垒上,用棒槌敲实,把表面抹平就行了。古老的手艺令他跃跃欲试,能够甩手大干一场更叫他兴奋不已。眼见着拆下的石块一天天增加,他身上的肌肉也一日日见长。埃迪乐此不疲,干脆买来一双厚皮手套,将石头分门别类:大石头分一堆,小石头分一堆,平整的再分一堆。我们家这片山地的石墙一律为干墙,没有用灰泥涂抹,墙厚超过一码,垒得均匀结实,齐齐整整跟拼图似的。为了抵消山坡的陡势,整堵石墙微微后斜。跟新英格兰地区漂亮的石围墙不同,那里的石头都来自采石场,而这里的是就地取材。而且在新英格兰地区,像我们这样的山地,只有橄榄园和葡萄园才围石墙。我在一块地头发现一株杏树被墙压得卧倒在地。
这个冬日,我们拜读了查尔斯·麦克拉文的大作《石头建筑》,见识大长,知道了还有防水密封、地基和冰冻线这些知识。残留下来的石墙高度不够,而重建的石墙必须能够支撑一直延伸至我们家门口的山地。新石墙除了长一百二十英尺外,高需十五英尺,背后还要有支撑物。等看到书中提到填充层、推力、平衡以及土地受冻时的变化等建筑常识时,我们不禁怀疑,拟建的是中国的万里长城。
当初我们买房的时候就注意到,与门前空地垂直相交的一道梯田石墙,坍塌了好几处。野草、漆树和无花果树已在塌落的石块上生根发芽。而我们第一次看房的时候,石墙后方的院子里立了一个十四英尺高的凉棚,上面爬满玫瑰,四周紫丁香环绕。可是,过了一年我们回来商量房价的时候,棚架不见了,玫瑰和紫丁香全被匆忙铲除,变成一片空地。我站在这片杂乱的空地上抬头望那栋房屋,才发现,原来褪了色的绿色百叶窗,已经被漆成闪着光泽的棕黑色。惊讶之下,我们几乎没注意到脚下的乱石堆。等意识到一条长达一百二十英尺的石墙需要修建时,爬满玫瑰的凉棚顿时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点都没错。回到巴玛苏罗,我们请来几位经验丰富的泥瓦匠过来查看余墙。工程大得吓人,与之相比,室内装修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天哪,太多了!”泥瓦匠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听说了,科尔托纳最近出台了新法令,对位处地震带的建筑墙壁有新规定:所有墙壁必须使用水泥加固。遗憾的是,巴玛苏罗就位于地震带,而我们当初根本没打算用水泥。瞧,有五英亩的黑莓和漆树等着清除,几片果林等着修剪,房子的装修就别提了,哪来的闲钱建水泥石墙?它的预算可是天文数字呀。况且愿意接这活儿的人屈指可数。
已近傍晚,雷雨刚过,天空一片耀眼的金黄色,我多希望能拿个瓶子将这种色彩封存。盖子终于被撬起来,露出洞口。说是洞口,其实是一块自身拥有坑洞的天然白石头。阳光径直照在洞内清澈的水面上。一汪浅绿色的水,泛着光躺在石面上。我和埃迪趴在地上,打着手电筒,轮流伸头往洞里瞧。无花果树根顺着石壁朝有水的地方延伸。洞底还有一个大罐子,罐子上的绿色大字清晰可辨:olio d'Oliva(橄榄油),原来不是罗马陶罐或画着舞蹈的森林之神的双耳土罐。白石头的后方有一条生锈的管子,管口恰好就在两个挂钩下方,有人拿了个瓶塞把它堵住了。这下清楚了:那两个挂钩以前是用来挂手动水泵的,而这个洞穴是口埋了很久的古井。究竟多久?慢着!离白石块正下方不远处,好像还有一个洞口。瞧着像石灰华门楣的一角,上面有不少雕刻,露出的部分仅两三英寸长,其他部分在石头下方,不为所见。我看过一篇报道,说附近有个居民圣诞前夕到菜园子里摘莴苣,踩到一个洞,掉进伊特鲁里亚古墓,里面摆放着好几具精美的石棺。这个小石洞,只是农民为灌溉田地而打的水井吗?为什么有雕刻呢?又为什么要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遮盖呢?一定是这口井枯了,才另择新地又打了一口,就是去年夏天断水的那个。现在,我们有三口井了。在这片土地上的众多找水人中,我们的装备,那个无坚不摧、吱吱叫的井钻,对这个秘密洞口的制造者来说,陌生得形同天外之物。
现在,我们开始为阿费罗头疼了。他做什么都像蜻蜓点水,开个头糊弄几下就不见人影,有时甚至连续几天踪影全无。当我发现对他和颜悦色不管用后,就改变战术,像个凶悍的老南方人,冲他大发雷霆。我发现自己还挺泼辣的。刚开始,他还毕恭毕敬地认真听我说话,可过了几分钟,就像个安静不下来的小孩心不在焉起来。当然,他也有迷人之处。一说起赛蛙、摩托、汽车、葡萄酒之类的话题,便眉飞色舞,用手拍着肚皮,说着方言,我们俩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准备动怒的时候,就把马提尼先生找来,只有他听得懂阿费罗的话。我发火的时候,马提尼先生直点头,虽然他心里一定觉得很好笑,阿费罗满脸通红,三个波兰人面无表情,埃迪却一脸尴尬。我说我很malcontenta(不满)。我朝工地又摆手又摇头又跺脚。阿费罗只在大石头下垫了小石头,连墙基都没打,水泥里都是沙子。马提尼先生听到这些,冲阿费罗大吼。阿费罗虽不敢顶撞我,却敢顶撞马提尼先生。“蠢货!”我又听到了这句骂人的话。原以为阿费罗挨了骂,会夹起尾巴做人。但我想错了,人家第二天露面的时候可是一脸阳光,似乎早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继续扫荡青藤。几分钟后,在离石水槽约莫十二英尺的墙缝中,发现了两个锈迹斑斑的挂钩。挂钩下面也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埃迪用铲子铲上面的厚土时,碰到了石块中央的一个把手,上面缠绕了一圈锈铁线。原来这是个圆形的石盖。埃迪得将铲子插入盖子周边的缝隙里,才能把它撬起来。
“挪开!搬走!”马提尼先生用脚踢了一下阿费罗砌的墙,“你妈送你去哪儿上的学?是哪所学校教你把水泥和成沙堡的?”然后他们俩同时转身,冲着波兰人大吼大叫。好几次马提尼先生跑进屋子,给阿费罗的母亲打电话(他们俩是老朋友),但总是开头恶言恶语,结尾好声好气。
还有一次,我们在第三层梯田的石墙边清除黑莓的时候,弄断了一根生锈的水管,水管根部露出一块平整的石头。擦去石头表面的淤泥,用水冲洗时,石块的面积变大了,下面似乎埋了个大东西。慢慢地我们发现,那是一个石水槽,在先进的水泥水槽问世之前,意大利的厨房装的都是它。起初我以为水槽是破的,等擦去表面的泥土,再用铁锹从土里挖出来时,才发现它完好无损。这个水槽是用一整块石头刻的,长四英尺,宽约十八英寸,厚约八英寸,中间挖了一个清洗用的浅凹槽,两侧刻了排水道。角落上的排水孔塞满树根。过去,我们因为新家没有这种古老而富有特色的东西耿耿于怀。在意大利,很多老房子都有这种石水槽,污水可以直接穿过厨房墙壁排到一个扇贝形的石块上,最后流进院子。我喜欢在这样的原始水槽里洗杯子。我打算把它安在屋外墙边的树荫下,这样,在户外设宴的时候,就有地方存放冰块和红酒;在花园里干完活,也有地方洗手洗脚了。过去,这个水槽洗了不少粗糙的碗罐,从今以后,这里将是一个斟酒的尊贵场所,上面摆着插了玫瑰的大瓦罐。被埋没了这么多年,英雄又有用武之地了。
付钱的时候,钻井工人说:“棒极了的水,都快碰到地狱了,不过冷得像冰。”我们付他现金(好大一笔数目),因为他不要支票。他不明白,很多人身上明明有钞票,干吗还要用支票?他指着巴玛苏罗说:“水,水,这里到处都有水,多得够灌满一个游泳池。”
虽然如此艰巨,我们还是建好了石墙。就让我来告诉诸位,托斯卡纳的波兰大城墙是怎么建成的。
有趣的是,所发现的古井两侧都有隧道,为的是让存储不下的井水分流到蓄水池。清理蓄水池时,我们找到两个洗衣服的石盆,石盆旁的石墙上钉着好几个挂钩,肯定是挂水泵用的。真是一滴水也不浪费呀。离古井五英尺左右、即去年夏天枯掉的那口,又被冬雨灌得满满的。埃迪决定,用古井浇树,用枯井浇花草,至于家庭用水,则交给那口美丽的新pozzo。那可是一口三百英尺深、穿透坚硬磐石的井哪!
马提尼先生帮忙介绍了两三个朋友,而我则将丑话说在了前面:要马上开工;只付本地人的价钱,不付外国人的价钱。新井打好了,我们暂缓一口气。但房屋修建的批文还没下来,还不能开工。他介绍的第一个朋友表示,建这些石墙要六十天。至于他的报价,够我们买一艘小游艇和一辆跑车,环游希腊一圈。而介绍的第二个朋友,阿费罗,开的价钱连我们都意想不到,非常合理。此外,他还有一个好主意:另一堵墙应该与这堵相邻,紧挨着菩提树。如果你无法流利使用一种语言,就无法掌握判断一个人的诸多线索。我们俩都认为阿费罗疯了,可马提尼先生说他很胆大。我们希望这活儿能在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开工,所以很快就与阿费罗签了约。设计师理查蒂先生没听说过他,提醒我们,他有空接这个活儿,说明他手艺不怎么样。可是,他的话我们没有听进去。
事实证明,我们的前房主卡特医生没有说谎:巴玛苏罗的水资源的确丰富。这里的水利系统即使不能跟德阿斯特别墅的花园媲美,但也足够我和埃迪挖掘探索好些日子了。看着这些精密的地下水道,我们如梦方醒:原来在意大利,水是如此珍贵。只要有水流淌,就得想方设法留住它;即使水源丰富的时候(比如现在),也得珍惜它。圣方济各一定是悟到了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写下这样的诗行:“主啊,赞美水姐妹吧,她是那么有用、谦卑、珍贵和纯洁。”我和埃迪痛改前非,缩短洗澡的时间,洗碗和刷牙的时候也会及时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