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长桌(第1 / 2页)
我知道自己想要一张木餐桌。小时候每逢星期五,父亲常常邀请好友和员工到家吃饭。每到那时,厨娘薇莉·贝尔和母亲就会在后院的山核桃树下,摆放一张白色的长餐桌,端上烤鸡(就在桌边的砖烤炉里现烤)、马铃薯沙拉、热松饼、冰红茶、蛋糕和几瓶杜松子酒。午餐一般要持续大半天,有时散席的时候,几个喝得踉踉跄跄的男子,手挽着手唱着南方民谣。他们唱得很慢,像是在播放被太阳烤坏的录音带。
离开集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子,大热天还穿着厚外套。在他那辆小型菲亚特的车厢里,堆着满满的黑葡萄。被太阳晒了一个早上的葡萄,发出一种略带酒味的紫罗兰香。我又一次停下脚步。他摘了一粒给我,初尝之下,一股温热的甜味顿时在我口中弥散。有生以来,我从未体味过如这粒葡萄般带来的无穷回味。闻起来,它的味道都是紫色的,甚至比伊特鲁里亚人的历史还要久远,带给人无以言表的清新和欢愉。我有些醉了。圆润饱满、沾着尘土的葡萄,像瀑布一样从篮子中倾泻而出。我买了一串,希望回味能够停留一个早上。
搬进巴玛苏罗的头几星期,我们把一个废弃的工作台挪到那五棵并排而立的无花果树下,充当餐桌。后来,我从集市上买了一张大桌布,盖住桌子的木刺,免得膝盖不小心被它扎伤。又再摆上餐巾纸,三盆罂粟花、蒲公英和矢车菊,几只从集市上淘回的黄色盘子做装饰。而其实大部分时光坐在桌子两侧欣赏这一切的,只有我和埃迪两人而已。
我买了一大堆东西,都快拿不动了。下一个目的地是一家联合酒厂,要去买些本地葡萄酒。在集市蜿蜒的小路尽头,一个妇女在卖自家花园里的鲜花。接过她用一张报纸为我包好的粉红百日菊,我把它搭在购物袋上。日头已经毒辣辣的了,人们纷纷收起摊子,准备午休。一个卖黄灰相间的毛巾的妇女,因为生意不好一脸倦容。她赶走原来睡在折叠椅上的狗,坐下歇了片刻,才起身收摊。
厨房门前摆有几盆罗勒,听说罗勒的气味具有驱赶苍蝇的奇效。在修墙和钻井的那段日子里,我看见一个工人将几片罗勒叶子揉碎,涂在被黄蜂蜇了的地方,说止疼效果绝佳。距厨房门几英尺处,长了一片更茂密的罗勒,割得越多,长得越盛。我把罗勒的叶子拌进沙拉,梗放入香蒜酱。炒夏南瓜和番茄时,也会丢入不少。各种香草之中,罗勒可谓托斯卡纳夏季的“草中之王”。
厨房里最具美国特色的就是灯了。意大利的电费贵得惊人,大多数家庭都只使用四十瓦的灯泡。可我受不了昏暗的厨房,所以安装了两盏明亮的固定电灯和一个变阻器,这让我们的电工里诺十分不解。他从没安装过变阻器,所以还是很有兴趣。但一提到电灯,他就出面阻止了,“一盏灯就够了,厨房又不是手术室。”其实,他应该警告我们意大利的电费多么贵才对,可他只是一味地摇头摆手,只字未提电费的事儿。显然,我们正走向破产的边缘。
夏日丰富的午餐需配一张长餐桌。如今厨房已是一应俱全,只欠一张户外餐桌了,越长越好。我每周去市场都抵制不了诱惑满载而归,买的东西总得有地方放置吧;亲朋好友——老家的朋友、亲戚的朋友(他们认为远道而来理应向我们打声招呼)、新结识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自远方来,总得有地方招待吧。有客人来,只需临时加一些意大利面,添几副餐具,摆几张椅子就能宾主尽欢,所以厨房和长餐桌至关重要。
那位百年前住在巴玛苏罗的女主人,现在可以进厨房大展厨艺了。她肯定很喜欢我们的大瓷水槽,给婴儿当洗澡盆都绰绰有余,还有瓷水槽的滴水板和不锈钢水龙头。在我的想象中,这位女主人有个尖下巴,眼睛乌黑明亮,脑后盘有发髻。她脚穿结实的系带鞋,围一条黑裙,袖子挽得高高的,准备擀皮包方饺。厨房中的现代设备,洗碗机、瓦斯炉、无霜冰箱(即使在现在的托斯卡纳仍是新鲜事物),肯定让她喜出望外,但是对其他东西,她一定非常熟悉。下辈子,假如我改行当了建筑师,一定要秉持这个传统,将厨房一律设计在大门旁边。我喜欢一步就能从厨房走到户外,坐在石墙上剥豆子;把脏锅拿到外面浸泡;把洗碗布晒在石墙上;用多余的清水浇门口的芝麻菜、百里香和迷迭香。到了夏天,我们从来不关大门,这样户外的空气和阳光就可随时进出厨房。有一只黄蜂(是同一只吗?)每天都会飞进厨房,到水龙头前喝几口水,再从容飞走。
我心中已经有了理想餐桌的模样。如果我是个孩子,希望能掀起桌布,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桌底爬行,在朦胧的灯光下,听大人们高声谈笑和觥筹交错,看大人们的膝盖、在桌子附近走动的鞋子和贪凉而掀起的花裙子。不管上面摆放了多少食物,桌子都能屹立不倒。这张桌子还应该有足够的空间,让一只大狗在下面逛荡,让一个大大的花瓶挺立桌头,瓶中的鲜花次第绽放。这张桌子又不能太宽,要让桌子两侧的人伸长手臂够得着菜肴,同时放得下几小时里积攒的酒瓶和玻璃瓶。桌上应有位置摆放浸泡葡萄和梨子的冷水碗、一碟用碗盖住以防小虫飞入的羊乳奶酪,以及一碟当地软酪。橄榄核就无需占地儿了,只要随手抛向远处便可。理想的桌布应该是浅色亚麻布,或是蓝格子布,或是粉绿相间的格子布,就是不能用毫无生气的白色,因为白色太刺眼。如果餐桌够长,所有的食物都可一次性摆上桌,省却了在厨房和餐桌之间跑来跑去的麻烦。这张桌子专为快乐而设:中午时分,围坐树下,悠闲自在地满足口腹之欲。你就是自己的客人,夏日就该是这般模样!
我们的房屋坐落于一千五百英尺高的山上,一到夜里就凉爽无比。这实在太好了,可以煮一些不宜在大太阳下吃的食物。加无花果的烟熏火腿肠、番茄凉汤、罗马洋蓟、龙须菜和搁了柠檬片的意大利面,合在一起就是一顿完美的午餐;而凉爽的傍晚更让人胃口大开,我们会准备这样的晚餐:番茄汁意式卤肉面(后来我才知道,卤汁中有一种秘密成分:鸡肝)、酱汁菜丝汤、煮玉米粥、塞了乡村干酪和香草乳蛋糕的烤红辣椒、温热的加了樱桃的奇扬第葡萄酒和榛仁蛋糕。
而在这里,休闲的夏日时光、丰富的食材、欢快的心情,都让我无法怠慢厨房。我常想起母亲的夏日餐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可以煮出一桌佳肴。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也许我的厨艺并不比母亲逊色,只是母亲当年有许多帮手,就像我如今在托斯卡纳一样。那时候,我按住冰淇淋的搅乳器,好让姐姐转动手柄,另一个姐姐剥豆子。薇莉更是能干利落。母亲就像个指挥官,安排餐桌上的一切。现在,我也常用母亲的食谱,也可以像她一样招待客人时应对自如,只是我的炸鸡仍拿不出手。好在,在托斯卡纳,我有一个最大的帮手:时间。我的客人也会帮忙去樱桃核,或到镇上买来帕尔玛干酪。再者,这里的食材质量上乘,只需简单的烹煮就可做出美味,因此省去了不少时间。夏南瓜真的很好吃,用大蒜炒甜菜也别有风味。这里的水果不会贴标签,蔬菜也不会打蜡或使用其他保鲜方法,味道与其他地方的全然不同。
在番茄成熟的季节,用熟番茄加一把罗勒和玉米薄片煮出的番茄凉汤,鲜美自不待言。潘赞纳拉沙拉也是以番茄为原料,用番茄、罗勒、黄瓜、洋葱丝和浸水后再挤干的隔夜面包(我的独特秘方)和油、醋搅拌一下,一道美食旋即出场。其实在托斯卡纳,新鲜面包每天都买得到,但隔夜面包自有其用途。它们既是制作面包布丁的理想材料,也是做法式面包的最佳原料。我们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吃肉,不过素食几日之后,一盘迷迭香烤珍珠鸡或一盘鼠尾草炒里脊肉,就能唤醒我们对鲜美荤味的记忆。
虽然家族的烹饪基因不可避免地遗传给了我,但最近几年,由于工作越来越忙,我几乎没时间下厨。在美国旧金山,每天的一日三餐简直成了负担。我承认,有时就只靠在灶台边,拿把叉子,挖纸盒中的冰淇淋充当晚饭。有时我和埃迪下班都晚了,回到家发现冰箱里只剩芹菜、葡萄、蔫苹果和牛奶。没关系,旧金山的好餐馆多的是。周末,我们通常烤两只鸡或者做一大锅意式肉汁菜汤或一大盆意式肉酱,足够两个人吃到下周二。到了周三,就去戈尔多速食店买涂了乳酪的面饼、鳄梨酱和一些高脂肪的东西填肚子。我也常常把汤、咖喱和炖肉装到塑料餐盒里,放进冰箱保存,为日后的晚餐做储备。
我割了一小篮子百里香、迷迭香和鼠尾草,打算带回旧金山栽种。在旧金山家中窗台上有一个玻璃箱,里面种了几株香草,可都长得瘦瘦小小。不似这里阳光充足,植物每隔几周就长大一倍。井边的牛至,不用多久就围着水井形成一个三英尺的大圈。就连我从山上移栽的野薄荷和蜜蜂花都已生机勃勃了。尤其是野薄荷,十分茂盛。维吉尔说过,被猎人打伤的小鹿懂得寻找野薄荷治伤。托斯卡纳的多数野生动物,早已被猎人赶尽杀绝,所以今日的野薄荷数量远比小鹿多。我们常光顾的那家果蔬店老板娘玛丽亚·丽达教我用蜜蜂花做沙拉和蔬菜的调味品,还说蜜蜂花可以泡澡。即使不用于烹饪,我也同样爱割香草。因为新割的香草散发的独特气味除了可以给食物增味外,还给人带来一份难得的情趣。割完百里香之后,也不舍得洗手,让草香慢慢自行消散。
但现在,我们觉得厨房理所应当建在这里。厨房的装修跟其他房间大致一样:地板铺着打了蜡的地砖,墙上漆的是白灰泥,天花板的横梁一律漆成深色(噢,埃迪的脖子和后背可遭罪了)。我们没用碗橱,改用自己设计的碗架来代替——先用砖头砌出支架,然后涂上灰泥,利用晚上空闲时间锯出厚木板并漆成白色,往砖头支架上一放,一个摆放碗碟的橱架就轻松完成了。从集市上买来的大篮子用于盛放食物和厨房用具。灶上那块两英寸厚的白色大理石台面,入眼整洁,触手清凉,连在上面擀出的面皮和馅饼皮都凉丝丝的。在另一面墙上,也安装了一个简易橱架,摆放玻璃杯和大面碗。为了固定橱架,埃迪把螺钉打入坚硬的石墙中所能到达的最深的地方。
夏日的午后,当你切开最后一个梨子,吃完最后一块羊乳奶酪,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酒,酒酣饭饱之时,是否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如果你有此体会,就加入了真正意大利人的行列。此时的意大利,数以百万的人都跟你一样,坐在夏日的桌边享受美味。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停车场管理员、侍者、厨师以及成千上万的游客。他们因为早上不慎吃了两大块香肠比萨,没有任何空间再填塞别的东西,只能在烈日之下漫无目的地溜达。可是,每家商店都歇业午休了,只能透过拉下铁栅栏的橱窗偷窥几眼。想推开教堂的大门到里面歇歇,却发现午休时间教堂也门户紧闭。学聪明点儿吧,这样的傻事我也做过。磨破了脚后跟的游客,在热气未消的晚上七点返回旅店的途中,看见可口的甜瓜冰淇淋,又怎能抵得住诱惑?而意志薄弱者恐怕又吃下了一张洋蓟比萨。当意大利人晚上九点摆好餐桌吃晚饭的时候,游客们的胃里仍满满当当,等他们的肚子咕咕叫时,所有的好饭店早已人满为患。
新厨房竟然已经配备齐全,对于这一点我至今仍恍若梦中。尽管厨房门的上方依稀可见一圈壁龛的痕迹——这里曾是礼拜室,壁龛里也曾供奉过圣徒像或摆放过十字架,但其后的居民,那些牛和鸡却影踪全无。拆除食槽的时候,我和埃迪发现原来的灰泥墙上是一圈圈精美图案,还发现家畜圈下面铺有绿色人造大理石。清理厨房的时候,我们俩老打趣对方:“你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们要清扫动物粪便吗?”“你知道我们会在礼拜室里煮饭吗?”
吃毕托斯卡纳的长午餐,陶醉于满足中的我们,在户外待了如许之久,接下来该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睡午觉。没有比用三小时的午睡填补白日的空当更让人神清气爽的了。此时的我,拿着介绍画家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科的书,慢慢走上楼去,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打开购物袋,厨房里立刻充满了被太阳晒过的果蔬的清香。每个逛完集市的人,肯定都有这种冲动:把番茄、茄子、夏南瓜和大辣椒放进身边的篮子里,组成一幅静物画。我不喜欢用碗装水果,除非是当天要吃的。因为这里的水果都熟得正透,如果不现吃,就得放进冰箱保存。
在母亲和薇莉的耳濡目染下,我和姐姐注定爱买食谱、喜欢办晚宴,甚至一个人在家吃饭也绝不含糊了事——这可是对一个人是否热衷于厨艺的真正考验。但种种迹象表明,我女儿阿雪莉起先拒绝继承这个家庭传统。打小起,她除了偶尔进厨房做一点像黑曜石般的乳脂软糖,对厨房不屑一顾。但大学一毕业,她就开始下厨煮饭,并不时打电话回家,询问蒜香鸡、甜馅小圆饼、肉汁饭、巧克力蛋奶酥和炸薯片的做法。似乎不经意间,她已经掌握了不少烹饪知识。现在,我们只要待在一块儿,就鼓捣着煮什么好吃的。我从她那儿学会了做卤汁里脊和酪乳柠檬蛋糕。面对家人和烹饪之间的不解之缘,我更加坚持:烹饪是我们的宿命。
我还种了一篱笆的鼠尾草,而自己根本用不了多少,大多数都交给了翩翩彩蝶。鼠尾草就像薰衣草一样,是野草中的美人儿。我常把新鲜的或晒干的鼠尾草切碎,和白刀豆一起用橄榄油清炒,做出托斯卡纳人最喜欢吃的“鼠尾草炒白刀豆”。托斯卡纳人人都是“好豆者”。
我之所以在厨房上倾注这么多精力,归根结底与最重要的遗传基因烹饪脱不了干系。无论面对什么场合、什么艰难情形,我们家的女人都能从容地站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烤鸡、炖鹅肉,端出一大堆美食。夏日里,母亲和厨娘薇莉·贝尔,总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给番茄搭架子、腌制黄瓜或搅拌一大桶绿葡萄做果冻。到十二月初,她俩又开始烤白兰地蛋糕,剥一大堆烘焙时用的山核桃。我家的厨房从来不缺冷藏的曲奇饼和果仁巧克力蛋糕,至少可以找到一碟昨天晚餐时剩下的饼干。我至今非常怀念那些烤饼的味道。一家人吃饭时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下一餐吃什么。
每次烧烤,埃迪都要往炭和肉上扔几束长长的迷迭香。迷迭香的卷叶不仅能给食物增味,就是直接放进嘴里咀嚼,也很清香甜爽。烤虾时,埃迪干脆就用迷迭香梗串虾串。
在水槽后面的平台上,放着我收集来的本地手绘陶制碗碟。我打算想个办法再次将莎拉哄骗到意大利,帮我们在墙壁上方画些葡萄、树叶和藤蔓。不过,就目前而言,厨房已经初具规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