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1 / 2页)
当我的读者开始奔赴科尔托纳时,商店主和市民们大为兴奋,不是出于经济考虑,而是因为文化——那些旅行者是看到了书中的文化、艺术和历史,才千里迢迢造访此地的。无知无畏的游客哪个人不厌烦?可是在科尔托纳,这样的游客却鲜有。我们站在家里,经常看到外面的小路上,有人画画,有人照相,有人与路上邂逅的其他游人一同观光。要是碰巧我们在户外,就会同他们聊上几句。近五年来我遇见的人比以前所有岁月累加起来的还要多。当地艺术家喜欢画我家的风景,挂在镇上的店里出售。当我看到巴玛苏罗挂在一家餐馆墙上时,还是大吃一惊,但对这种行为并不介意。有人特地走一英里的路,只为亲眼看看我写的房子,这让我骄傲无比。许多人担忧,我写的这本书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麻烦,其实不然,它让我们更加充分地领略到了日常生活的丰富多彩。“那个美国作家的房子在哪儿呀?”我听到有人问警察。“上车吧,我带你去。”警察回答道。我听到无数的游客说自己曾被人邀请到家里吃饭、喝一杯葡萄酒或搭顺风车。我们感受到的坦诚与慷慨,仅在这里住三宿的游客也同样能够感受到。
住在这里,我跟大自然亲如手足。这片土地日新月异。柏树刚种下的时候,不过跟我齐高,如今已然成了托斯卡纳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之一。柏树间的薰衣草,紫花绚烂,它们的光彩令小路都明亮起来。门前的那块梯田里,玫瑰、雏菊、薰衣草、淡黄的矮牵牛,还有百合,开得热闹无比,藤蔓和黑莓丛已经成了过往的记忆。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野草了。在托斯卡纳,野草没有容身之所。好些年来,我们的草坪总是时时有人打理、浇水。春季和初夏,草坪新鲜悦目,但到了八月就颇显萧瑟了,因为没有宝贵的水供给。一年九月,我们在三个邻居的鼎力相助下,从罗马运来好几平方英里草皮。灌溉系统完备得跟芝加哥消防总部的设施有得一比,如今,事隔几年,三叶草和小花们重新粉墨登场——野草又把领地拱手让给了草坪。
“哇,瞧你说的,好像那里是世外桃源。”也常有人挖苦我说。
这样的发现,我们已经司空见惯。这块拥有悠长记忆的土地,一有机会就把过去的事物带到我们面前,更新我们对未来的看法。就连古老的葡萄藤也在巴玛苏罗的梯田里重焕生机。去年十月,我们在贝皮的帮助下酿了十二瓶葡萄酒。打开第一瓶酒的时候,我和埃迪还以为十二瓶足够了,但是这些来自巴玛苏罗陡峭梯田泥土中的酒,虽然酸酸涩涩却也回味无穷。里卡多听说我们自酿的酒口感不好,为我们买了足足一百株新葡萄苗。现在,一个朋友在一片梯田里用锄头挖了一个深坑育苗。什么时候适合栽种,贝皮会告诉我们的。
“比世外桃源还要好。”我应道。科尔托纳的美好生活,但愿我能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
我还有许多计划:建第三座喷泉、种一片覆盆子,给栗树建篱笆,省得那些开粉红花儿的野玫瑰强行攀爬到栗树上。
现在,我们建了一堵新石墙,将花园一分为二。石墙一端的花园,在菜园尽头,每年我们都会撒上几百粒洋姜种子。另一半花园中的向日葵,已有我一个朋友的九岁女儿那么高,它们灿烂的花朵,令我家的房子熠熠生辉。
十年来,房屋和花园(最初几年我们忙于整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们俩多年来生活在意大利人中间,变化并不亚于房屋和花园。以前,我们是老外,疯了似的想把一栋闲置三十年的老宅买到手,如今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人们常认为,美国人到外国安家,是不会被当地人真心接受的。其实这个看法错了。同样大错特错的看法是,当地人在这些美国人的眼里,都是滑稽可笑的。科尔托纳是我的家。我们原本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心理变化,但是事实不容置疑。我们交了一大群意大利朋友,每一个人都那么富有个性。我们与邻居亲如一家。多么幸运啊——这个亲密的小山城如今接受了我们,让我们成为其中一员。我做梦都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如此舒适。
许多当地人相信,这一带是神灵出没的场所。“你没见到圣方济各教堂的台阶上有什么吗?”有人问我。噢,没有啊,我什么都没看见呢。但是,看到突如其来的白罂粟和模糊不清的天使像,会有一点儿神异之想,也在情理中吧。
我是在被当选为这个高贵城市的荣誉市民颁证典礼上,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里到外的变化。没有一个地方的典礼能跟意大利的相提并论。我跟在一群身穿中世纪服装的队伍后面,他们吹吹打打地走过广场。市政官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陪着我们一同走入那栋十四世纪的市政大楼。太刺激了!可是他们要我做十分钟演讲,把我吓坏了。好在我看到人群中笑意盈盈、手握鲜花的朋友们,心情大悦,恐惧感顿时随风消散。
十年前我买下了巴玛苏罗,托斯卡纳乡下一栋荒芜的废宅,自那以后我们每年都上这儿住几个月。慢慢地,被遗弃的橄榄树开始有人剪枝、翻土和施肥。慢慢地,巴玛苏罗开始从沉睡中苏醒,重新抖擞起精神。花园里有了成排的天竺葵,屋子里也摆进了从市场上一件一件淘回来的家具。因为我们非常享受整修房屋的过程,所以又开始了另一项工程。去年夏天,我们和邻居基娅拉一起摘黑莓时,看见了一栋石屋,或许就是小红帽探望奶奶的屋子。我们穿过荆棘,走近这栋有九百年历史的建筑,它是如此古老,屋顶还铺着石板瓦。没过多久,我们开始了还原历史的修复工程。虽然散了不少家财,却异常激动。我们爱上了这片土地,尤其钟爱每个收获橄榄的秋季。载着自己的橄榄前往磨坊,榨出又香又醇的绿色橄榄油,是多么令人兴奋。今年九月,我们又买了一片橄榄林,就在房屋的正下方,由此又多了二百五十棵神奇的橄榄树。在橄榄林的边缘,有一列石墙,埃迪在石墙边发现了一根细长的大理石柱子。我们俩通力把石柱拔了出来,发现上面刻有字母。我把石块擦干净,原来是块纪念碑,纪念一位在一战中牺牲的年轻战士。
现在,迪斯尼进镇了。
朋友们的馈赠数不胜数。每天我们回家,总能收到一两件礼物。每次回到科尔托纳,我都特别惊诧,惊诧于这里人们天生的热情与慷慨,它们宛如一道神奇之光,将我的生活照得通体明亮。
这个秋季的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四处奔走,给小说《天鹅》签名售书。电影公司的先行部队到意大利,想物色一栋别墅,复制巴玛苏罗,埃迪一直陪着他们。他寄了几张照片给我:圣诞雪景中的广场和一个直径为六英尺的蛋糕,蛋糕上用草莓拼写了“托斯卡纳艳阳下”几个字,这是为一栋举世无双的别墅乔迁之喜而准备的。照片上的人个个神采奕奕,我与他们一比,顿时相形见绌,因为每天都得在可恶的机场排长队,赶往各个城市。
“哦,你喜欢它!麻烦大啰。”他告诉我们他的猎队今年夏季打了二十头野猪。稍后,贝皮又来了,这回送来一只兔子。
过了几周,红罂粟迎来了生命的巅峰时刻,神龛下几株白罂粟也绽开了花朵。在托斯卡纳的田野,即使是鲜花遍地怒放的时候,我都没见过白罂粟的影子,替我干活的工人们也一样。我们边看边说笑。工人们忙完这个活儿,又去做别的事儿了。
这个典礼是个象征,它暗示我的生活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巨大变化。我们被一个地方改变了。我知道意大利与我初想的大不同,我知道世界很大,我知道每个民族各具特色。对这个认识我喜出望外并深深迷恋。
虽然朦胧不清,但敢肯定,我看见了一个天使的白翅膀、朦胧的脸庞和飞翔的衣袍。我拙劣的油漆技术留下的杰作。我悄悄地把圣母瓷像挪至角落,让“神迹”享受供奉的石榴和山楂。
我初次到科尔托纳的时候,常想:能为这里做点什么?总想教教课或者帮着筹集资金,设个奖学金之类的。我压根儿没想到,一口气写了三本书记述自己的新生活。而读者对书出人意料的反响,令我和埃迪惊呆,也令整个小镇惊呆。《托斯卡纳艳阳下》一书问世的时候,我想科尔托纳肯定没有一个读者。初版的开本很小,我想让这本书跟我的诗歌一样流通于世——给家人、同事、朋友或许还有朋友的朋友阅读。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我改变了一些人的名字。书出现在意大利后,常有人把我扯到一边,问:“干吗把我的名字改了?”现在,经常有人主动告诉我自己在二战中的经历,或者古老的小麦节的源起,抑或自己的人生故事。“你可以把这个写进书里,对吧?”每个人都这么问。这种态度对我至关重要。
我们想把一个大汽油桶改装成取暖器,于是把这个笨家伙推到山边,在它前面砌了一道墙。我请泥瓦匠给墙装了一扇旧窗户,又在墙的一侧砌了个神龛。工人们故意把墙顶砌得凹凸不平,使它看起来就像旧房的残垣。墙头还种上了薰衣草,引来成千只白蝴蝶。看着这些傻事,我们特别开心。工人们完工后,我自己给神龛内壁漆蓝漆,这一带的旧神龛都是这个颜色。我已经买了一尊圣母和耶稣的瓷像,准备摆在里面。油漆干了的时候,工人们看到神龛中的“神迹”,半真半假地大呼小叫。“可别让主教知道了,”他们建议道,“不然,上这儿朝圣的人将络绎不绝。”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看哪,那是什么?”我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