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意大利人(第1 / 3页)
吃完晚餐,我们随着人流到镇上散步。大街上人山人海,酒吧里人满为患。我们费了好些劲儿才买到蛋筒果仁冰淇淋。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坐在市政大楼的台阶上唱歌。三个小男孩乱扔爆竹,之后又想装出一脸无辜,可是办不到,于是笑得越发响亮了。我站在酒吧外一边听孩子们唱歌,一边等候正在酒吧里喝“黑圣水”的埃迪。回家的途中,我们路过镇公园。此时已是夜里十点半了,烤板上还冒着烟。我们看到普拉切多正在和美丽的妻子、女儿以及十来个朋友一起用餐。“镇上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节的?”埃迪问他们。
埃迪喜欢在高速上驾车还有一个原因,在这里他的两大爱好——喝咖啡和开快车——能够兼顾。在高速每行驶三十英里左右,就有一个休息站。有的休息站里设有酒吧和加油站,有的还有餐厅和商店,甚至是汽车旅店。埃迪很欣赏这些小酒吧的整洁与高效。他通常点一杯浓咖啡外加一份香肠面包,而我喜欢慢慢喝上一杯卡布其诺,虽然下午人们一般不喝这种咖啡,但埃迪总会在一旁耐心地等我。埃迪从不泡吧,一般都是喝完咖啡便走人。等再次上路时,浓咖啡赐予他的旺盛精力,使得我们的汽车风驰电掣起来。天哪!
“一直都有,一直都有。”普拉切多应道。据学者研究,安提俄克人在公元三七〇年就开始庆祝圣母升天节了。这么算来,到今年为止,已经是第一千六百二十六次庆祝该节日了。像科尔托纳这么古老的城市,说不定宰白牛祭神灵的仪式,早在公元三七〇年之前就有了呢。
可是一回到意大利,埃迪就原形毕露。我们大部分时候都行驶在小路上。只要觉得风光无限,即使是崎岖不平的山道,我们也奋勇向前。通常,这样的路况还不错,至少是可以通行的。但有一次,我们沿着一条粗糙的山路一直往下开,想找一座十三世纪的废弃教堂,谁知开着开着前方没了路。因为在小镇上也经常倒车,所以这对我们俩来说不是难事。可这一次却不同,必须在一条弯曲的单行山道上,自下而上地把车倒出去。这倒是让埃迪这个驾驶狂过足了瘾。“哇——”埃迪侧着身,一路喊叫,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搭在我的椅背上。我望出窗外,朝正下方一看,上帝,一个美丽的山谷正等着接收我们呢。车轮距离山路边缘不过五英寸远。路上我们遇到了另一辆驶来的车。车上的人跳下来,问过埃迪后,也开始了倒车之旅。于是,一支白痴车队诞生了。前面开道的是一辆红色阿尔法GTV,与埃迪美国的那款车相同。终于,我们退到了一片较为宽敞的地方。所有人都下车小憩,讨论起阿尔法GTV来,该配什么镜子,转向灯会出什么状况,现在的车价等等;我呢,把地图铺在菲亚特滚烫的车篷上,研究怎样才能开出山谷。显然,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废弃的教堂。
八月节之后,科尔托纳通常会安静好几天。想外出度假的都走了。留下的店主都坐在店铺外面,要么看报纸,要么心不在焉地看着街道。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向他购买什么,得等到九月份,他才会拿出来给你。
Ferragosto,圣母升天节,即八月节,一度让我们大惑不解。起初我们以为它不过一个节日而已,后来才知道它带来的是一种心态,而我们自己也渐渐受到这种心态的影响。说简单点,八月十五,是圣母身体与灵魂一同升入天堂的标志。为什么定在八月十五呢?恐怕是天气太热,圣母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吧!帕尔玛小镇的教堂圆顶上,画着圣母在众人的陪同下升天的壮丽景象。从下往上看,她们飞舞的裙摆如同从教堂地板起飞的气球,但没有一个人的内衣裤春光外泄——真是不朽的艺术成就!这一天对意大利人来说只是一个标志,因为它还有一个更为深层的意义:八月长假到来了,每个人都自由了。我们慢慢发现,人们把八月的全部工作都推到一边置之不理了。即使是在游客纷至沓来的时候,即使是意大利最好的餐厅,都会挂出一块“外出度假”的牌子,关门大吉;商店老板早收拾好行囊,踏上旅途了。这种行为与美国的经商之道大相径庭。美国的商家绝对不会错失这种日进斗金的良机,他们往往选择四月或十一月这种旅游淡季出门。但对意大利人来说,有何不可?这可是八月啊!每年八月,交通事故的数字明显攀升,海滨城市游人如织。现在,我和埃迪也入乡随俗,除了做做果酱,什么事儿都懒得做。有时我连果酱都不做,只是用帽子装满李子,坐在树下,一边呷着果汁,一边把果皮和果核扔过石墙。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整个意大利都在举办庆祝活动,科尔托纳举办的是全市牛排大餐。
现在,我们成了意大利人吗?恐怕没有。肤色还太白了,说话时也不能够自然地做出那么多手势。我以前见过一个意大利人,把听筒扯到电话亭外面打电话,因为里面空间太小,两手不好比画。许多人打汽车电话时,也得先把车停到路边,因为握方向盘的时候,他们无法既拿电话又打手势。我们也永远学不会意大利人几个人同时讲话的本领。我常在窗边看见外面的路人,三五成群出来散步,大家的嘴里都说着话。究竟听谁的呢?或许他们是为说话而说话吧。看完足球比赛,我们也无法像意大利人那样,加大汽车油门满街鸣喇叭,或者骑着小摩托车,一圈圈绕广场转。至于意大利的政治,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sagra”(节)这个词在科尔托纳很平常。托斯卡纳的居民常因为某种食物进入时令季节而借机庆祝一番。整个小镇的种种氛围,告诉你某种节到了,像草莓节、栗子节、葡萄酒节、圣酒节、杏子节、田鸡腿节、野猪节、橄榄油节和湖鳟节,不一而足。今年初夏,我们还参加了镇上的蜗牛节。小镇沿街大约摆了八张桌子,音乐喧嚣,但由于最近没有下雨,蜗牛们集体消失,主办方只好改用炖小牛肉奉客。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山城的节日抽奖活动中,抽中了一头驴子。我们在那里吃了番茄肉末酱汁面、烤羊羔,看见一对仪态端庄的老年夫妻,先生身穿笔挺的衬衣,太太一身长及脚踝的黑裙,随着手风琴音乐翩翩起舞。
如今,埃迪每天都要上田里走走。他已经养成穿短裤、靴子和贴身汗衫的习惯。他的双头肌和胸肌大得像漫画中的人物。他父亲原本是农民,四十岁才弃农进城。他的祖先也一定是波兰农民。我相信,要是他们来到巴玛苏罗,从田的另一头一眼就能认出埃迪。虽然埃迪在旧金山常常连花都会忘了浇,但在这里,他却会一次次、一桶桶地提水,给田间干涸的新栽果树浇水,像照顾婴儿般照料散发独特香味的薰衣草,每晚读有关施肥和剪枝的书籍直到深夜。
科尔托纳的牛排大餐为期两天,准备工作早在几天前便开始了。镇政府雇来人手,在镇公园搭建了六个巨大的烤炉,有二十英尺长,六英尺宽,一英尺高,上面铺着一层铁烤板,有点儿像美国的烤窑。还是在镇公园,这些设备将在过些日子举办的秋季牛肝菌节再次派上用场。据说,科尔托纳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蘑菇煎锅。我虽然从来亲临现场,但想象得出牛肝菌香飘四溢的诱人场面。工作人员在树荫下摆好一张张桌子,有四人桌、六人桌、八人桌和十二人桌,并在周围挂上灯笼。烤炉附近有很多小服务亭,工作人员又从一个满是灰尘的小棚子里抬出一个售票亭,擦去上面的灰尘,摆在公园入口处。经过的时候我瞥见棚子里堆满一捆捆的木炭。
“我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
我们的邻居普拉切多,就是那位烤肉大师,其实是镇上的税务官。每天,他都会骑着摩托经过我们家,一天四次:早上上班、午餐时间、下午上班和下班回家。只要他经过,我们就知道现在大约几点钟了。我已经把他的生活理想化了。外国人看本地人,很容易把他们理想化、浪漫化、典型化或者简单化。清晨搬完箱子多喝了几杯走不稳路的人,极有可能被我们当成酒鬼看待;佝偻着腰长着蓝黑色长发的女子就成了刚堕完胎的;每天早上到三间肉铺觅食的棕白花色的小狗被认定是镇上的野狗;同样,还有疯狂的艺术家、法西斯分子、古典美女以及先知。一旦我们对一个人有了真正的了解,想象的色彩就会慢慢褪去,还以真实面貌。就拿普拉切多来说吧。他养了两匹白马。每天骑着摩托唱着歌儿从我家门前经过。家里养了鹅、孔雀和白鸽。刚刚步入中年,留着一头浅色长发,有时会用大手帕扎起来。骑在马上潇洒从容,是个天生的骑马高手。太太和女儿都极其漂亮。妈妈常到我家神龛前献花,他的姐姐称埃迪为“英俊的老美”。这就是我对他的全部了解。也正是基于这些了解,我想象着他的生活特别幸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他。“哇,原来你是普拉切多的邻居呀,真有福气。”他走在镇子上,会和任何人打招呼。我有一种感觉,似乎他生活在哪个年代都如鱼得水。他拥有由一栋石屋和一片橄榄梯田构筑的平静小王国,在那里,他可以随时随地畅游徜徉。似乎为了证实我的直觉,我这个卢梭式的邻居,手腕上停着一只带着头套的猎鹰,站在我家门前。
我的一个朋友每次问起埃迪就说:“你家的约翰尼·阿普尔西德<a id="fn1" href="#ft1">[1]</a>还好吗?”她曾亲眼目睹埃迪站在高高的梯田上,检查每一棵果树,时而用手抚弄一株小樱桃树,时而拾起田里的一块石头。埃迪对山上的每一株冬青、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树桩,乃至每一棵橡树都了然于胸。劳作与付出增进了他与它们之间的情感。
平时的公园禁止通行车辆,但为了招徕全镇居民,在牛排大餐这两天破例。这对我们家门前的那条道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它可是直接通向公园的。车流从早晨七点涌入,又从晚上十一点涌出。为了躲避白茫茫的灰尘,我们决定从罗马古道步行到公园。到了公园里,邻居普拉切多看见我们直招手,他是烤牛排节的志愿者。
在买下它时,我们已有心理准备,将来得清理这片土地,修剪一下树枝,顶多再除除草、施施肥。但是大自然强大的再生能力让我们始料不及,这片土地的生长能力更让我们惊愕万分。拾掇花草的经验告诉我,植物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好,但在这里,常春藤、无花果、漆树、洋槐和黑莓,无时无刻不在生长。一种我们称为“毒草”的藤蔓植物最为难缠,要想铲除它,得把它那胡萝卜大小的根拔出来才行。对待荨麻也是如此。这里没有被荨麻统治简直是一大奇迹。要想把它们挖出来,即使手上戴着厚手套,也难保不被它们的汁液“刺”到。竹子也一样不让人省心,小竹笋总是当仁不让地抢占车道上的地盘。暴风雨过后,许多树枝都被吹得东倒西歪,而小橄榄树必须重新用绳子绑紧固定。每年,我们都得犁田,得给橄榄树锄草施肥,得花好几星期悉心照料葡萄。总之,虽然我们的土地不多,构不成农田,但需要农夫的照料与劳作。只要我们稍加懈怠,这片土地将在短短几个月内,倒退回我们刚买时的荒芜模样。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视农活为负担,要么学会自得其乐。
一大块一大块牛排被火红的木炭烧得吱吱作响。我们排着队,准备领取盘子、沙拉和蔬菜。取烤肉的时候,普拉切多叉了两块巨大的烤牛排给我们,我们端着盘子,在一张快坐满人的桌边找到位子坐下。大罐的葡萄酒被传来传去。几乎全镇居民倾巢出动。奇怪的是,除了一长桌英国游客,看不到其他的外国游客。我们并不认识同桌的人。他们是从活水葡萄园来的,两对夫妇和三个孩子。小女孩啃着一根骨头,看起来吃得很香。两个男孩跟其他意大利孩子一样,规规矩矩,正在认真地切牛排。两对夫妻向我们敬酒,我们也回敬他们。听到我们介绍自己是美国人,同桌的一位男士问我们认不认识他住在芝加哥的舅舅和舅妈。
意大利这片土地还在一个更根本的层面上改变了埃迪。起初,我们想买的是一栋拥有二三十亩土地的房屋,巴玛苏罗五英亩的面积似乎太小了些。可是等我们开始披荆斩棘装修房屋之时,才发现这地方其实一点儿都不小。我们的柠檬屋里早已塞满了各种工具;而在美国,只需一个小金属工具箱就可以装下所有的工具。以前,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去买钻孔机、链锯、修篱剪、除草机、各种型号的锄头、耙子和另外一些数不清的仿佛工业革命之前的工具,比如镰刀、葡萄剪和长柄大镰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