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 / 5页)
“请通知我家里,给我加点御寒的衣服,还有我的诗书、笔墨纸砚以及刻镂金石的刀具,我还想要点佛经。”
李士群先下了车,说:“到了!”
李士群表示都可办到,随后送去。当天午饭后,一辆蒙着深蓝纱窗帘的黑色汽车,由冷脸的中年人陪同童霜威离开上海,沿公路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寒山寺。冷脸的中年人是苏州人,有时听他轻轻在哼苏州滩簧。车行迅速,颠簸在凹凸坑洼的公路上,去到苏州。
一会儿,汽车转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内有岗哨,围墙上有铁丝网、瞭望哨。汽车驶进去,绕过挂着“大日本沪西宪兵队”牌子的几间房子,看到里边有一幢幢独立的小花园洋房。每一幢房屋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门窗也都装上了铁栅。汽车在一幢建筑华丽精美、灯光雪亮有绿军衣武装警卫站岗的楼房前停下。
汪精卫似有不满,皱起眉头,又似强自克制:“啊啊”一声,向李士群看看,说:“士群,你看如何?总之,仍加优遇是必要的。”他又频频搓手,脸上摆出一种政治家的虚伪风度来。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据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民国十四年你任国民政府主席后,在联共的问题上调子唱得多高呀!你说过:“一堆堆战死的尸骸,没有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分别”,你说过:“谁主张分裂的,绝非总理的信徒!”那时,你这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过不少人拥护。但不久你又变得反共了!抗战之初,你也唱过高调,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却觍颜事敌了。人说你汪精卫反复无常,一点也不冤枉啊!
李士群吸着香烟,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皱皱眉,苍白的胖脸上似在思考,眼里有猫头鹰一样的磷光,说:“我们在苏州已经建立了苏州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庙,也可以。”他又对着童霜威似乎诚心诚意地说:“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庙里住住,就去寒山寺休养休养吧!总希望能够不辜负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只听汪精卫又说:“自抗战以来,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产党人来夹杂在里头。我之离开重庆,十之八九是因为有共产党人夹杂在里面。最近共产主义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摆动,不断搓手。
见面和谈话在不了了之的情况下结束。大家都不痛快。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现了,态度客气,说:“童委员,我是来给你送行的。请到苏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请只在寺里盘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问题!”又介绍一个冷脸的中年人:“这是老董,由他照顾侍候。”
汪精卫愤激地说:“那人阴险卑鄙,不必提他!”
他刚提到谢元嵩,忽见汪精卫眉头一皱,生气时有点女性的娇横。李士群在一边猛吸着香烟也脸色难看。
李士群帮腔插嘴:“败类!杀坯!”
战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当一部分都认为汪精卫外表谦和而心地狭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头地,处世圆滑,为人虚伪,听了他的一番话,童霜威这种感觉更深刻了。听到这里,空气沉滞,童霜威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说:“我的情况,谢元嵩是知道的。我……”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为什么提到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会破口大骂。谢元嵩怎么啦?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又沉默不再说话。
童霜威想:唉,你们都抬出孙中山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为中山信徒。可是,总理临终讲的和平,同你今天讲的和平是一码事吗?总理是叫你来做汉奸的吗?但脸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卫那双滋润白皙、秀窄修长的手,见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
中年人有张毫无表情的脸,沉默寡言却卑躬得很。
汪精卫似乎并不想听童霜威说什么,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旧,就急于长篇大论发表演说了。他用一种开导的语气滔滔地说:“国父中山先生说过:中国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谅解,是不会获得成功的。我认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是日华共存的基础。民国十四年,总理逝世,我是在场的。他临终时,嘴里还说:‘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怎么能不为和平、救中国而奋斗?”
李士群又问:“需要什么东西吗?”
童霜威本有一种梦境里的感觉。见到汪精卫时,梦的感觉更强烈。是在汪精卫的大客厅里。厅中央有一只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炉。炉火熊熊,房里很暖。墙上一个大镜框里挂着一张孙总理的相片,两边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客厅里的摆设,与南京汪公馆里的气氛不同,似乎有一种要做面子故意摆阔的派头。这情景也与在武汉中央银行大楼里见到汪精卫时不同。那时,汪精卫对抗战消极悲观,讲话涉及抗战总是顾虑重重,有难言之隐。这次见到汪精卫,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条黑领带。谈到抗战时,反对的语气变得坚定、凶恶了。奇怪的是汪的脸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脸上情绪经常起落变化,心情不宁、神情恍惚以及矫揉造作的神态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来,做儿皇帝是不会顺心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是只能色厉内荏的。
汪精卫似乎发现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说:“我很忙!今天抽空谈话,是希望本党忠实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见,相与聚首,精诚团结,共商国是,一同还都!过些时,我将去青岛开会,商量取消北方的临时和南京的维新两组织,容纳各党各派参加国民党,以三月三十日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期。啸天兄,对你,我们是要好好借重的啦!这点你可以放心!”他讲到这地方,广东腔更浓,耸肩搓手。见童霜威没有反应,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里含有不快和责怪,摆动着手说:“不要有那种错误的正统观念嘛!我本来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以后还都,唱党歌,做纪念周,挂总理遗像,读三民主义等等,都是保留不变的啦!五权分立也是不变的啦!……打不下去,重庆的态度也是会转变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蒋先生愿意停战回到南京来,我愿让贤出洋!这是我为救国、救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从事和运的初衷!本党同志,都应该理解的嘛!”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显得有点倒八字了。
汪精卫烦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弯弯绕绕、波诡云谲地说:“你早年在日本学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几天,影佐祯昭<a href="#m3"><sup>[3]</sup></a>还提起过你,认为应当多有些你这样的有学识有声望的人参加和运。但暗中如与重庆勾结,以吾辈为可欺,就辜负期望了!”说到末一句时,脸色严厉起来。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属和随从人员都在榻前请训,总理睁开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卫说:“我死后,敌人必来软化你们。你们如不受软化,敌人必将加害你们。你们如贪生畏死,最后又难免不受敌人的软化。”后来有人谈及,总理是最了解汪的为人的。汪为人,动摇、投机,又有野心。总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从,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歧途。一旦总理本人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够约束这匹有野心的劣马了。想起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没吃,沾了一身臊,说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阅历和社会经验,使他学会了用一种圆滑、和缓的态度来达到他不做汉奸又不至于吃无谓之苦的目的。他把头摇摇,说:“我一直想说明一件事,也提一个要求。要说明的是我同重庆确无秘密联系也无秘密工作。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坛之外。我年来血压、心脏有病,健康每况愈下,早已看破红尘,对人生毫无乐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倘能允许遁入山门,效法苏曼殊、李叔同,远离繁华世界,清净无为,四大皆空,晨钟暮鼓,修心养性,或尚可安度余生。否则,六根不净,徒为孽障,尘缘缠身,热火中烧,生命将如朝露,去日无多。窃思倘能释放回家,不胜感企,自当闭门谢客,百事不问;倘不能释放,请同意霜威去名山大刹削发为僧。今后余生愿厮守佛经,与青灯佛龛为伴!”
汪精卫仍在滔滔不绝:“……中日两国当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时,应该谋相结合,不以东亚纳此漩涡之中。中日两国如在现在结束战争,开导和平,日本固可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中国尤可因此休养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庆抛弃成见,立即停战,共谋和平,实现……”他挥舞着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