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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 / 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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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吃惊,格外警觉起来:好呀!张洪池难道是在给日本人和汪伪特工总部当鹰犬?好端端打听舅舅干什么?难道舅舅已经引起了敌人的注意?心里着急,也有些慌乱,机敏地掩饰住了,睁大眼似在思索地说:“谁呀?我怎么记不得了?”

张洪池大口吸着香烟,喷着烟点头说:“是呀!刚才见到霜老时,我吓了一跳,怎么胡子头发这么长!而且,头上缠着绷带……”他做着手势,似乎是说童霜威有点麻木痴呆的意思。

他到了仁安里,进了二十一号后门厨房里,听见楼上仍有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厨房里胖子阿福在埋怨:“这顿夜饭要啥时候吃?菜热了冷,冷了又热,一只只都成了糨糊了!”

家霆暗想:爸爸头上的伤本来也是可以不缠绷带了,但他还要缠着,这倒好,能增加些病情。朝着张洪池叹口气说:“家父血压、心脏都不好,又受了伤,从楼梯高处一跤摔下去,就成了这样子。”

幸好,是一场虚惊,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恐怖案”,是日军举行的封锁演习。一会儿,只见汉奸扮的戴红臂章的假凶犯已被“逮获”,鸣笛撤销封锁,卡车、军车等等都驶走了,交通恢复,前后不过一小时。家霆如逢大赦,庆幸侥幸,连忙急急匆匆赶回仁安里去。

“听说了!听说了!”张洪池咂嘴说,“很可惜啊!但,令尊病得这样,令堂怎么还打麻将?倒是丢得开、放得下呢。”

张洪池西装外穿的是件新花呢大衣,皮鞋雪亮,似乎并不落魄。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始终未变,叫人看了总是心里麻辣辣、凉丝丝的。

张洪池,在“七十六号”里同童霜威见面的事,童霜威原原本本全告诉过家霆。家霆感到这人像只蝎子,像条蜈蚣,是条毒虫。许久许久,不见他,也未听说过他,早将他忘了。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了,来干什么?他吸的香烟真多,房里烟雾腾腾,烟味呛人。

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十分不满:你只顾打牌,就将爸爸独自留在这里躺着,就让张洪池这样的坏蛋在这坐着,也不来陪伴照看一下,真是岂有此理!走进房后,张洪池一双凶恶的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骨碌碌朝着家霆射来。家霆尽力克制自己,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去照看爸爸,给童霜威往床前小几上的小茶壶里斟开水,喂童霜威喝了两口。

家霆听了,更不放心,快步上楼,直朝爸爸房里去。一进房,立刻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呀,是张洪池呀!

张洪池想起这是谁了,说:“啊,霜老,这是你的公子呀!对了,过去见过面的!在从安庆到汉口的轮船《大贞丸》上,在香港也见过面。不过,现在长大了,真是一表人材了!”

家霆走着,过了八仙桥到了云南路口附近,想赶快回到仁安里吃晚饭,也免得爸爸不放心。正脚下生风,经过一家卖生煎馒头的小店,忽然听到警笛“嘘——嘘——”吹响了,远处出现了黑色的警车和大批军警。仔细一看,黄军衣的都是日本兵。一看而知是发生什么“恐怖案”了!家霆心里着急,正想拔脚飞奔离开是非之地,看见一些黄包车和三轮车都停下了,街上的行人也站住不动了。想到日军贴出的通告上说:凡一个地段发生“恐怖案”,行人、车辆必须立即停止不动,就只得在路边一家烟纸店门口站住了脚,心里急得打鼓,想:万一日寇封锁起这个地区来我回不了家怎么办呢?正着急,见一个左臂缠个红色臂章的人飞跑而过,后边跟着几个人上来吆喝着追捕。一会儿,卡车开来了,车上下来一些巡捕卸下铁刺、沙包将路口堵封起来。一些日本宪兵牵着凶恶的狼狗出现在附近。家霆心里叹息:糟了!被封锁在里面了!记得日军司令部张贴的布告曾说:“接近案件发生地点,得施以长期封锁,直至破案之日为止。”家霆更加焦灼,假如封锁在这里,一天两天还能支撑,时日长了,怎么忍受?想到爸爸,更不放心。站在那里,心乱如麻,继续张望。

家霆明白张洪池询问的话意,摇摇头恨恨地说:“她是我的继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这种人,是不会心疼的!现在是我在照顾家父。”说着,问:“张先生有什么事吗?家父医嘱需要静养!他脑部不好,听话说话都还不行。”

家霆离开了“白拉拉卡”,由法租界通过重庆路绕道进入公共租界回汉口路仁安里去。天,已经黑下来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停驶。由于汽油要供日本军用,出租汽车停驶了,私人汽车减少了,马路上只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空荡荡的。由于通知“节约电流”,商店没有霓虹灯了,五色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和招牌黯然无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瞎了眼。店家早早打烊了,住户的灯泡都换小了,本来被称为“不夜城”的上海,在这夜色浓黑的时候,变成了阴间。家霆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集《准风月谈》中的那篇《夜颂》,仿佛自己是在用“看夜的眼睛”发现了“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他看见一家舞厅里边还在传出靡靡的乐声和“崩嚓嚓”的鼓声,彩色的灯光十分幽暗,门口有招贴写着“奉谕本厅晚舞于十时前结束”。他突然觉得这正是鲁迅所说的“人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他心里更加憎恶这种真正的黑暗,更有一种强烈地追求真正光明的愿望了。

“我是来看看的!”张洪池大口吸烟,贪婪得很,“没有事。本来想谈谈的,霜老不能谈,只好不谈了。”忽然两道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说:“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也行。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记得的吧?在香港时,一次我到湾仔你们住处去,碰见过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几岁,前额很宽,两只眼很有精神,头发粗硬。是香港《港声报》的记者。此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白拉拉卡”的玻璃橱窗里仍放着斯大林穿元帅服的大画像,微笑里含着严厉。家霆站在那里,凝望着大画像出神。斜着看过去,德国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里,也仍供着希特勒小丑似的大照片。希特勒两眼凶光毕露,神态歇斯底里。家霆不禁想:出了希特勒这样一个好战而又专制的法西斯魔王,悲剧的日尔曼民族又把这个疯子奉为“天王圣明”,使本国和他国的人民受到多大的灾难呀!如果让希特勒赢得战争,也就是让屠杀南京的日本刽子手胜利,世界文明将会倒退到黑暗的世纪中去。战争残酷,但阻止侵略者发动战争已经失败,侵略和反侵略的大战正在搏斗,空谈和平有什么用!只有打赢敌人才是惟一出路了。战争的发展已使世界上形成德、日、意轴心与美、英、苏、中之间的大战。中国抗战的命运已同盟国的命运绑在一起。由于日本同苏联之间没有宣战,而且有中立条约,斯大林的大画像还可以放在这橱窗里同希特勒的巨照对垒着。将来呢?将来总不会永远这样的吧?你死我活的战争正在进行。人类在大流血,苏联现在丢失了大批城市和土地,但德国这条毒蛇能吞掉苏联这头大象吗?吞不掉的!如果哪一天德国照相馆橱窗里的希特勒像突然消失了,也许就是世界人民的幸运了吧?家霆对斯大林并没有特殊的好感。此时此地,却希望斯大林的大画像就这么放在橱窗里,永远放在那里。

“小娘娘”摇摇头,说:“弄不清。穿的西装,面孔蛮凶的。阿姐见了他,他非要见你爸爸。”

童霜威木讷地躺在那里,没有做声,脸上痴呆。看来,张洪池来后,童霜威用的是装呆装傻的静默战术在应付。

家霆问:“客人是谁?”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爸爸的客人,也不会有爸爸的客人。难道又是“七十六号”有关的人来找麻烦?听说有客人,蓦然使家霆有一种“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恐怖感。

家霆忧心忡忡地说:“家父身体不好,脑部受伤,走动不便,也不大能说话,半瘫痪了!”说话的目的是想下逐客令。

“小娘娘”方丽明在炉子旁边站着,不声也不响。见家霆回来了,说:“楼上有个客人在你房里,坐了快一个钟头了,拼命抽香烟,也不走。刚刚在叉麻将的阿姐来关照:客人不走,不开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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