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 / 5页)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紧,“东洋人”,“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谁?他没有做声,坐在床上,摊开面前放着的一本佛经,危然坐定,手指轻捻腕上挂的一串念珠,定下心诵读起来。
“冷面人”懒洋洋地打哈欠:“这些话,我懂,但我不在乎!”
哗哗的风雨声中,脚步声和人声响起在耳边,有皮鞋声,也有雨鞋声正在一拥而来。不多久,棉门帘一掀,一个戴鸭舌帽的陌生人,估计是个保镖,站在门外。“冷面人”恭敬得弯腰点头地领着一个两鬓花白短小精瘦留牙刷胡的西装客人进来了。这种日本人,从身材、胡子、鸭子步、动作,一看就能知道国籍。他穿一件显得紧小的黑大衣,面上带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唇四周都显铁青色,眉毛和鼻子底下的牙刷胡显得特别黑。他有个轻轻搓手的习惯,见到童霜威后,亲热、缓慢地微微躬身,用比较流利的南京口音的中国话说:“啊,童先生,久违了!”说着,将两瓶日本著名的滩酒“天下春”放在桌上,“两瓶酒,一点敬意!”
那晚,谈了这些,引起童霜威很多思索,一夜也未睡好。“七十六号”里特工头头争抢肉骨头;快要沐猴而冠做儿皇帝的汪精卫;换汤不换药的伪和平军;一切受制于日本侵略者的汉奸的可怜相……当然,思索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下场。“冷面人”说得对:长期晾在这寒山寺里似乎是不可能的,李士群是会“管一管”的。他会怎么来“管”呢?
后来,“冷面人”换题目谈了,告诉童霜威说:“我有个表哥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结拜弟兄。我是他介绍进‘七十六号’的。端人的碗,听人的管,混口饭吃。”这话似是替自己辩解,又似是一种炫耀,不易分辨。
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入梦了,梦见走在一条黑暗、阴湿的街道上,有浓雾,没有灯光……后来,又醒了,睁着眼看着晨曦将白光照耀在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
童霜威发现这小汉奸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沉默着,不想多说什么了。
绝未想到,第二天有了一件想不到的遭遇。
“这是我猜的!现在,国府快要还都了!总不能老是把你放在庙里陪菩萨呀!”
童霜威无意中从“冷面人”的闲谈中察觉到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两个特工头子的矛盾,知道了两条走狗在厮咬火并。但听到这个小特工炫耀得意的语气却厌烦鄙视,关心的是“冷面人”说的“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忍不住问:“我的事,他怎么来管管?”
“什么还都?”童霜威明知故问。
“冷面人”谈得兴起:“‘七十六号’现在是李士群的一统天下。我们都给他卖命!这几个月,他同‘丁小鬼’针尖对麦芒,忙得很,把你一直晾在这地方。现在,听说‘丁小鬼’被排挤出‘七十六号’了!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
“汪主席带领国民政府回南京!听说是三月三十号。童委员,你真想不穿,到南京去做大官不比在庙里修行好?”
(童霜威想:是呀!穷,要活命,就不惜做汉奸了!这难道是出了这么多汉奸的答案吗?不!再穷也不应是做汉奸的理由!做汉奸的并不都是穷人!有民族气节的也并不都是富人!)
第二天,下着瓢泼大雨,滴滴答答的檐头水发出单调的响声,使人听了心情惆怅。风刮着,摇晃着大树的丫杈,使大树发出叹息和呻吟的声音。午后,他午间跏趺入睡(盘腿坐睡)方醒,起身喝茶,掀开棉门帘走出去,站在门外廊下呆呆看着寺院被雨水浸湿的围墙、残破而尚未生出绿叶的树木、稀烂的泥地,浑身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忽然听到寒山寺门外照壁墙方向有汽车马达声。倾盆大雨,来汽车干什么?一种习惯养成的小心谨慎的心态,使他回身走进寮房,不打算在外露脸。心里又在想:会不会是有人来找我的呢?
“冷面人”好像对他的话并不介意。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哈哈,你们有钱人,反正手边有钱,不像我们穷,要活命,不做汉奸吃什么?”
陪伴的“冷面人”突然脸色紧张匆匆来了,说:“童委员,来客了!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东洋人!”说着,匆匆出房去招呼去了。
童霜威点头:“是啊,寺庙里有副对联,说:‘愿得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人心不同,作为也不同啊!”
(童霜威想:奴才!奴才!)
童霜威想:“夏虫不可以语冰”!闷声不响。
“冷面人”兴致很高,酒意烧得他想开口说话:“你知道吗?‘七十六号’里,李士群是这个——”他竖竖大拇指,“丁默村那个屁主任,我们叫他‘丁小鬼’!他同他的一帮人,现在吃不开了!东洋人喜欢的是李士群!”
“我们苏州这里,”“冷面人”说,“原先,维新政府七个师的绥靖军,现在东洋人把它也移交给汪主席了,改称和平军。第一师和第二师都仍驻在苏州对付游击队。听说他们想来占寒山寺驻点兵,不过东洋人还没有答应。这里皇军是小林师团。皇军要是答应他们来驻兵,我们就不能在庙里住了!”
童霜威听了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