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 / 3页)
戴老师悄悄给家霆办好了转学证。家霆每天虽照常去上课,但心早飞到大后方去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躁。
童霜威看了,苦笑笑,叹口气点头说:“唉,不得已而为之!对付坏人不用坏办法又怎么办?”叮嘱家霆说:“就这样发掉吧。”问柳忠华:“二十四日,如果顺利,我们已经过封锁线了吧?”
五月初的一天,家霆同柳忠华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里见面。
童霜威想去重庆的愿望更加强烈。只是,离开上海十分困难。起初,是柳忠华联系不到走的机会。好不容易,到了五月里,一天,柳忠华突然同家霆在外滩公园见面,告诉家霆:“好了!我已经作了安排,我们一起由浙赣路走,到大后方。”
柳忠华说:“对,最重要的是将金子首饰带过去。至于法币,封锁线附近有专做兑换生意的人。现在藏一点留着带过去用当然可以。万一就是没有,到封锁线附近再兑换也行。”柳忠华又叹息地说:“敌伪的统治越来越严了!正在搞保甲制度、推行连坐法。苏浙皖三省的清乡区里颁发了良民证,无证者不许居住,还有所谓通行证,无证的不能放行。上海也要发市民证了。这种统治一环扣一环,再不走,怕是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必须快走!”
童霜威近半年来,度日如年,天天想离开上海,却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失望。他一直在关注着世界局势和国内战况。国际上,德苏战争继续在大规模进行,德军在莫斯科附近遭到失败,苏军似乎逐渐在强大起来。在北非,德国同英国正在沙漠上激战拉锯。太平洋上,日本海军的攻势发展到了顶点,但盟国在太平洋上的退却停止了,相持阶段已经到来。在国内,一月间,日军进攻长沙,遭到挫败。二月里,美国贷给重庆五亿美元,英国也给了五千万镑借款。美国派了史迪威做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派了远征军入缅配合英军作战。三月份,敌伪报载:“渝蒋密令各战区以党政军全力进剿八路军、新四军。”消息虽未必完全可靠,但他感觉到国共摩擦确实存在而且愈演愈烈,这使他极为担忧。从年初开始,日寇在华北、冀东、晋东南大扫荡,矛头指向八路军。日寇和汪伪在苏北扫荡,苏南和浙江嘉兴、嘉善地区的清乡也在开展,锋芒是指向新四军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上常常刊登大批国民党将领投敌参加和运的消息:二月里是骑兵第一军第一师赵瑞及第五师杨诚部在晋西投敌;四月里,山东省政府主席、三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在鲁西南率六十九军暂三旅、特务旅全部及一批将领投敌,敌伪报纸上大吹大擂宣传了一通。但老百姓更感兴趣的是四月十八日美机轰炸了东京,“让日本人也尝尝炸弹落在本土的滋味吧!”人们暗中传告着这个消息,在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谁也料不到,这次谈话后不多天,浙赣路忽因战争中断。一切准备都成了白费,童霜威和家霆愁得要命。
童霜威的日子太难过了。白昼装病,偶尔由家霆陪同去仁济医院治病,确确实实使人觉得他是个无用的废人了。方家本来势利,见他康复无望,对他更加冷淡。倘若不是有家霆同柳忠华暗中联系,给他打气,使他怀着希望,这种黯淡的日子,童霜威是过不下去的。见他像个废人,方丽清态度十分恶劣。有麻将打时,高高兴兴,去四马路香粉弄买胭脂水粉,到三马路小花园鞋店里挑选绣花鞋或者由江怀南陪着去逛公园、看申曲,也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劲头十足。可是见了童霜威和家霆,总是脸拉得一尺二寸长,古古怪怪嘀嘀咕咕。一会儿说:“你的病老是不好,物价现在涨得这样,金价跳到三千五百块一两了!样样都有黑市,你叫我坐吃山空寅吃卯粮怎么办?”“人家以前请你去做官,你不肯;现在你这副腔调,贴钞票人家也不要你了!你顾三不顾四害得我倒了大霉,叫我怎么办?”有一天,她干脆铁板着脸说:“你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写意。告诉你,我是‘没有闲钱补笊篱’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离婚——拉倒!”
谁知,商定了走的步骤,一切就绪,偏偏五月中旬开始,日寇沿浙赣路向金华、衢州进攻,《新申报》载,畑俊六集结了六个师团兵力发动了攻势,路断了,走的计划立刻搁浅。时运蹇滞,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极大的失望。
童霜威七窍生烟,忍耐住想:俗话说,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只能装痴装聋、不声不响。只在半夜里起来活动时或夜深人静同儿子谈心时,会说:“哼!这个女人!目光浅,心术坏!好在我总是要走的。离开她,将来总得给她点教训。她一定要离婚,我就离!感情早就没有了!”
“她仍在欧阳家,有人会照顾她的。”
上海公共租界上的情况越来变化越大,要走,问题也越来越多。
他想得周到、细致,使童霜威惊服、放心。看到他备下了身份证和临时通行证,童霜威更佩服他神通广大。
家霆上的中学,由于不愿意接受敌伪控制,撤离慈淑大楼,由一些教师出面,到大沽路找到了一些房子,办了个“养正补习学校”。这校名是国文教员戴老师取的。家霆明白这就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意思。校舍太少,学校采取了上下午分班制,只上半天课。家霆和余伯良都是上午上课。家霆要到内地去,不能没有一张转学证,但又不能声张被人知道,为了怕爸爸出事,甚至连余伯良面前也只好一字不漏。一天夜晚,他去到戴老师家,告诉戴老师自己要冒险去大后方,希望戴老师保守秘密给他弄一张转学证。
柳忠华自己早化了装,穿上了蓝布长衫戴了眼镜。他让家霆也改装,拿出一只患眼疾戴的单眼罩来,叫家霆蒙住右眼,又让家霆穿上一条蓝布西裤和一件白衬衫,说:“我们三人的身份:姐夫是开旧书店的老板,我算是姐夫旧书店的账房。旧书店倒闭了,回老家合肥去的。家霆就说是高中学生,因为生活困难,有肝脏病,回家乡合肥的。”他说着,从身边摸出三张身份证和三张临时通行证来,说:“都是朋友帮忙弄的。上面职业,姐夫和我都填的‘商’,家霆填的是‘学’。姐夫这张照片还是前些年拍的,家霆交给我时,我觉得不太像,但现在姐夫胡子一剃、头发一剪,同照片还是有点像的。注意!上火车和到合肥东乡大安集之前,我同姐夫一伙,家霆单独一伙,但我们互相照顾着,不要离远。”
戴老师对那天在慈淑大楼上“最后一课”后请他题字的学生印象很好,一口答应说:“好!放心吧!不会被人知道的,我来办!”又鼓励家霆说:“有你这样爱国的学生,我高兴。我老了,战争也不知哪年才能结束。也许我们将来见不到面了。但我相信,中国人是不会做亡国奴的!抗战一定会胜利!你这样的学生,我喜欢!”
柳忠华点头说:“该已过了。”又说:“这样一来,至少是起了缓兵之计的作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午后已经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了。”
“你走了,银娣呢?”
那是在准备从浙赣路走的时期,有一天半夜,家霆同童霜威商量:“爸爸,敌伪要废除法币使用伪币了。我们动身,在沦陷区要用伪币,到了那边,又要用法币。到那时,法币已被伪币取代,市面上和手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张洪池的事吗?这个阴险的家伙,已经找到我了。不过他看到我的情况,加上欧阳筱月的抵制,他们还不敢就贸然动手。他自己下了水,就不能肯定我同欧阳筱月混在一起到底是干什么。不过,总有危险,原来的事有别人干,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大后方,让他水中捞月去吧!”
童霜威点头思索着说:“只有设法藏些法币下来,以备将来过封锁线后到那边可以应急。最重要的是要将金子首饰带过去,到那边可以兑换成钱钞用。同你舅舅商量商量,看这样办是否好?”
家霆喜出望外,但十分惊讶,问:“舅舅,怎么?您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