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 / 7页)
是庄嫂吗?是的!也不是!过去的庄嫂,挺秀的黑眉毛,白白的脸,眼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泽,身上也有风韵。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变得像影片《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样的丑怪模样了。
一会儿,尹二把车拉到一个周遭种了不少碧绿的菜秧的棚屋门前。这里有一口没有井栏的水井,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不知是谁用黑墨画了一只大眼睛。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危险!别掉下去。
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家霆不禁移步上前,站着观看。他忽然也有在这儿把五串长锭火化掉的心愿了。五串长锭,一串给妈妈柳苇,一串给小叔军威,一串给金娣,一串给“老寿星”,一串给杨秋水舅妈。他忽然又后悔起来:先一会儿为什么不买六串呢?应当更有一串焚化给那些无人祭奠烧纸的遭到日寇屠杀了的不知姓名的同胞们呀!
尹二放下了车子,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家霆,到啦!”他又敲敲关着的门,说:“尹嫂,开门!看看谁来了!”
啊!看来,车夫一定曾有亲骨肉死在这儿!是在南京城陷时死的?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家霆正从车上下来。尹二说:“外边下雨,进去坐吧。地方小,你不要嫌弃!”
家霆坐在车上,心里不禁想:啊!战争使人起的变化多大呀!原先的尹二,是个漂亮、明朗、健壮、喜欢说俏皮话的小伙子呀!如今,怎么从外貌到性格都变了呢?又想:是呀!他的遭遇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呀,他能不变得阴暗、瘦削、苍老、充满杀气吗?他当然仇恨鬼子和汉奸啰!
像触电一样,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都“啊哟”一声,互相认出了对方。
因为能马上要见到庄嫂,啊,不,是尹嫂了,家霆心里有几分欣慰。回想起来,那时候,尹嫂待他真是不错。有时,也有一种像妈妈对孩子的感情,晚上给他来盖被,白天给他缝掉了的扣子、补破了的袜子,关心冷暖和饥饱。……真想不到今天出来竟会这么巧,不但遇到了尹二,还能见到尹嫂。如果不是清明,如果不是尹二在给他娘烧锡箔,如果自己不是到鼓楼寄信,如果自己不也是要烧化长锭,说不定见面的机会就错过了。天下事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呀!如今,马上要见到尹嫂了,该多兴奋呀!但尹嫂毁容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她怎么毁容了呢?
天又降雨了,纤细的雨花、雨丝散碎洒下来,若雾若烟。
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
忽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黄包车,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夫,戴个破毡帽,正在那堆断垣残壁旁火化一堆锡箔。地,湿漉漉的。车夫的脸面看不清楚,一根接一根地擦火柴点燃了锡箔。看着锡箔冒着黑烟和白烟起火燃烧,车夫突然跪倒在湿淋淋的地上,对着那堆残垣断壁的废墟恭恭敬敬叩下头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跪在那里伤心地动也不动,失神地凝望着黑色、灰白色的锡箔灰飘飞碎灭。
家霆进了棚屋,一下就吓呆了。
附近一带都是断壁残垣,一些毁掉的房屋和墙基上的枯草丛中,都已萌发出新绿的野草来了。他忽然记起,从前这里有个当铺。当铺朝马路的一面大粉墙上写着个大“当”字,大得惊人。当铺门口还挂着个大木头的“当”字招牌。当铺的门槛很高很高。他没有进去过,但看到拎个包袱进当铺的人都要高高提起腿来跨进跨出。现在,当铺早没有了,变成断垣残壁了。汉奸的标语牌临马路高高竖着,正好可以遮挡一下后边龇牙咧嘴的断垣残壁。他不禁想:一定都是南京陷落时被日寇破坏的房屋吧?战争留下的创痕,从破碎的砖土缝里,从残缺的矮墙上,从已经钻出了杂草、背阴处长满了苔藓的屋基上都可看到。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禁产生了刺心的遐想。
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破旧的棚屋里,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旧灰布衣裳,素素气气的。她只有一只左眼,右眼是一个空窟窿,可怕的空窟窿!她脸上有两条深刻的刀痕,一条斜砍在鼻梁和左脸颊上,一条笔直地砍在左颊和左嘴角上,恐怖极了!
发掉信后,少了一件心事,他又走出邮局,在附近逛逛看看。鼓楼附近,战前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和拥护老蒋的蓝底白字大标语牌都拆除了。现在立了些新的标语牌。一块蓝底白字的大标语牌上写的是“以反共为和平建国之必要工作,望海内外同胞共喻此旨——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另一些大标语牌上蓝底白字写的是:“善邻友好,共同防共”“中日合作,共同建设新秩序”“协助政府实现和平、恢复治安”“拥护汪主席和平奋斗救中国”,他不愿意再看这些汉奸口号,又向旁边走去。
那人力车夫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似乎要走了。家霆抬头下意识地想看看这个人的脸,车夫也正在打量他。车夫的眉眼、身材、举止都有点熟悉,但脸色黧黑、胡子拉碴的,又好生疏。家霆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忽然发现车夫用一种奇特的眼光也紧紧瞅着他不放。
尹二拉着人力车,抄着近路,已经到了小铁路旁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泥泞道路上了。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水漉漉的,嗞嗞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两边是小水沟,流着潺潺的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尹二拉着车,闷声不响,始终在飞跑。
长锭起火燃烧了。家霆微喟着,在长锭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嘴里说:“妈妈、舅妈、小叔!金娣、‘老寿星’!今天清明,我祭你们来了!”
车子终于拉进了棚户区。这里住的依然是些穷人:拉人力车的、补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挑铜匠担的……只是经过大屠杀和离乱,穷街坊们如今人少了一大半。有些棚户新修葺过,有些旧棚户的住处已经倾塌破烂。
一边想,他一边迈步上前,就在那黄包车夫跪着的地方附近,放下了长锭,然后,用一只手遮住风,另一只手“嗤”地擦燃火柴,点着了长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