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 / 4页)
冯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说:“秘书长,我当然希望您在重庆,我可以随时见到您聆听教益。可是,如您所说,在这里住着,也没太大意思。我倒建议您带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个美丽洁净的小城,盛产橘柑,离重庆近,坐船来回方便。一百几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宜。我有个熟人,是个银行家,名叫邓永刚,江津本地人。抗战军兴后,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热心公益,喜欢结交名流,专门腾出了房子低价或免费借给下江人住。秘书长如去江津,他是会热心照应的。”
给冯村这样一说,童霜威动心了。家霆是该上学了。自己战前就开始动手写的《历代刑法论》一直未写完,写了的部分书稿也留在方丽清家一只箱子里未带出来。但写书的愿望,一直存在。到江津去,就是写书也好呀!通过抗战开始迄今这五年多的经历,他觉得:人在战争中,有时确实难以完全自己驾驭自己的命运。但也认识到,尽管如此,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不是毫无作用的。人每每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或改善处境的。人,不能消极无为!自己能从敌人魔爪里逃脱并且来到大后方,就是明证。这使童霜威在面临选择时,感到去江津是正确的。他有了一种精力和抱负有所寄托的感觉。
童霜威听着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口琴声袅袅动听。蓝色的明月夜,雾气弥漫的江边之夜,纯洁、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扬顿挫,起伏在雾气中,使人心上产生一种神圣的浪潮在拍打着心扉。他不禁站定脚步同家霆一起静静聆听。
冯村接着说:“江津有个国立中学,办得不错。听说校长是法国留学生。家霆可以在那里上学。我想,秘书长如果到那里,退一万步说,挂牌做大律师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著作。目前特务无法无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从法学观点谈法,必然不同凡响。您不是答应冯玉祥先生要为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出力吗?这实际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著,渝光书店可以出版的嘛!”
过了一会儿,口琴忽然换了一个曲子。家霆一听,心动了!多么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动人曲调是家霆熟悉的!
童霜威皱皱眉头,他对李思钧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蓝花瓶”钱敏敏,想起了毕鼎山,毕鼎山当年同钱敏敏的风流艳事是人所皆知的。
最后,童霜威拍板说:“好!就这样定了吧!冯村,你先写信同那位邓永刚先生联系一下,然后,我们就去江津!”他心里感到:对浑沌的过去应当舍弃了,以后,该是一个清醒的未来。
雾真浓,像烟似的,是从地里、江里冒出来的?还是像从半空中轻轻盈盈地飘下来的?
事情迅速这么决定了。其实,不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童霜威意兴索然,忽然停步,说:“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早已心里面盘算过了。冯村的设想十分周到,经历过长期不安定的颠沛,早渴望能同爸爸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他迫切希望爸爸能安下心来恢复身心上的创伤,也渴望自己能有个好的学校读完高中。家霆说:“我看,到江津去好!”
家霆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气,散发着青春气息,口琴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忧郁地诉说,诉说着逝去的童年,诉说着失去的情爱,诉说着那在环龙路上发生过的一个神奇的夜晚……他说:“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吹奏?”
冯村点头说:“有!您还记得吗?战前,有个郑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过你,是法官训练班毕业的,听过你讲课,自诩为是您的门生。他原在重庆,大隧道惨案时,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现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长。此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李思钧了!战前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太太在逃难来川时途中病故。当年中惩会那个‘景泰蓝花瓶’女秘书钱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钧在江津当了县党部书记长。”
江水在雾海中流,月光也在雾气中的水上流。雾气茫茫,湿润得像有微不可见的粉尘扑面。听着口琴声,口琴声似乎是灵魂的叹息,有眼泪和深情,沁上爱的芬芳,一直电传到全身,钻进了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使他感动的音乐声。
童霜威叹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战前在南京官场中有过的畸零、孤单感又浓烈地回来了。他似在思索,问:“那里我还有熟人吗?”
家霆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识的人。但却是一种再也不敢相信的预感。
家霆却不想回去。他忽然听到哭声停止,在江边另外一个方向,随着微风传来了清晰动听的口琴声。口琴声悠悠扬扬,如烟如云,像是丝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思绪缓缓飘升,颤悠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里,虚虚幻幻地回荡而来。而那有浓有淡、纷纭缠绵的雾气,仿佛撕扯着不尽的琴音,轻拢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飒飒飕飕,有仙乐之音。
童霜威终于慨然地点头说:“对!冯村,你的建议对!我看,到江津去,是一个好办法。”他回脸问儿子:“家霆,你看怎么样?”
啊,月光下水涛边神奇悦耳的口琴声哟!此时此地,透过江边的雾霭随风飘来,使家霆两只脚像胶住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柳忠华说过的一些话,冯玉祥说过的一些话,都敲响在他心头。他觉得历史并不是一条环行路。回到国民政府身边来了,并不是寻找归宿,而是可以一切从头开始的。无论再有多少磨难,他也会有一种新的虔诚的信念去对付。他脑际突然闪过一棵巍巍耸立峥嵘多姿的老树——南京中央大学梅庵里的那棵大名鼎鼎的“六朝松”。多少朝代了,风霜雨雪,却依然有着生机,顽强地茁生着枝叶。
家霆转身侧耳,微喟地说:“哎,爸爸,您听口琴声!……您听呀!……多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