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 / 4页)
就在这时,家霆看到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的女郎。她回转脸站起来了,显露了纯洁无瑕的侧影。啊!明眸、皓齿,俏丽焕发的面容,丰满适中的体态,浑身散发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认出:是欧阳素心!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欧阳素心!她像沉浸在音乐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现,又像是被祥云和青烟掩涌围绕着,将凌空飞向苍穹。雾气飘移,四外浑沌,山影天光似有若无,是幻觉吗?
风在林梢鸟在叫。
那天匆匆遇到谢乐山时,谢乐山插科打诨似的开了一个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欧阳素心。寄发给她的信,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她手中吧?不,也许根本在中途失落永远不会到达她的手里吧?她是已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还是已经离开了香港?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战火燃烧蔓延,人间的生离死别就加剧了进程增大了数量。思念欧阳素心时心头的忧烦与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种像在浓雾里行走心里积贮着郁闷和惆怅的感觉。李白的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家霆觉得恰切地表达了他的思念。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
梦里花儿落多少。
他让爸爸慢慢走下石级,自己飞快地从石级上带着跳跃飞奔下去,直奔江边,透过白雾,冲向江边,冲向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家霆插嘴说:“是呀!到哪里好呢?”
口琴声仍在传来,又反复从头在吹那支歌了。他听得出口琴吹出的歌声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忧郁、有孤单。他眼前出现了童年时唱这支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园里碧绿的草坪上和同学一起在唱这支歌,更记起了在上海时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到环龙路去时,听到楼上亮着灯光的窗口里传出的口琴声,以及后来他和她一同在回忆早年的欢乐时合唱这支歌曲的情景:
冯村先是沉默,半晌,说:“雾季开始,重庆的轰炸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厉害。但日寇狗急跳墙,以后未必不再来空袭。这里居住条件差,物价贵,生活也不好。秘书长和家霆住在这里既不舒适,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该快点入学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
家霆有迫切为抗战献出全身力量的愿望。他本来向往着大后方应当是高燃抗战烈火的熔炉。在这里,可以投身抗战的滚滚洪流中去。只要能这样,哪怕付出牺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愿。谁料到重庆竟是眼前这般模样?家霆无法出力、无法献身,十分痛苦。无法摆脱,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丧。来到重庆,因此就泛起乡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乡。难道是一种思乡病吗?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南京,确有辛弃疾词里写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心情。常怀念小时候在潇湘路一号和在大石桥学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梦醒,怅念起雨花台妈妈的墓碑和那些杀人的荒野草坪。……他想念上海,特别想念交往亲密的欧阳素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银娣,舅妈杨秋水和大舅妈“小翠红”的坟墓。
啊,往事如梦,萦绕不绝,牵情扯魂,仿佛非常遥远,却又感觉很近。是谁在高悬明月的夜晚、雾气茫茫的江边会用口琴吹奏这支优美熟悉的曲子呢?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华,不时反啮、回味着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讲过的一些话。在这种对生活充满厌倦、痛苦和失望的时候,他才最感到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可贵。舅舅的话常常余味无穷,引起思索。有时,家霆想拿冯村舅舅来代替忠华舅舅。凭了解与感觉,冯村舅舅的思想确是进步的,绝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标榜的“如今不爱过问政治”的人。冯村舅舅可能是因为形势恶劣,必须谨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这一点。自从叶秋萍给了劝告和警告后,爸爸对冯村说过:“谨慎小心,锋芒不宜太露,自投罗网的事不能做。”又说过:“你的处境看来不好,但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你。”人同人之间,相交贵在知心。爸爸与冯村之间,似乎就有这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家霆和冯村之间也存在。当家霆将在南京见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诉冯村时,他看到冯村两眼充满感情,后来说:“地狱里是有勇士用头颅去撞开铁门的!我希望到胜利后能在南京再见到尹二!”又有一晚,当家霆把与柳忠华舅舅一路来川的情况告诉冯村时,也谈到了忠华舅舅讲的许多深刻的话。冯村听了,最后点头说:“家霆,记住他对你说的话吧!他的话有道理!你应当鉴别比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话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数。环境险恶,到处有鹰犬,必须谨慎小心。”家霆了解冯村舅舅的心。冯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谈什么知心的、进步的话,他谅解冯村。
家霆跑得喘着气,到了江边。江水漩流,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响声。两脚在光滑崎岖的大块鹅卵石上奔跑,脚下的鹅卵石硬得硌脚,十分难走。蓦地看见江边凸起的一块巨大的光岩上有一个人影。透过缥缥缈缈的薄雾,看清在这块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对浩瀚的大江,月光下,一张矮矮的画凳上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双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乐之中。她的面前放着画架,画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画。啊!这是一个来画月下雾中江景和远山的女郎。看不见她的脸,优美的背影却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雾在飘,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雾和银缎般的江水衬得她遍体放射着神秘的光辉。口琴吹奏出的音乐似在为奔腾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极了。比一张杰出的油画,比一张摄影的杰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仅仅是一点点,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远。整个家,像一只在战争中航行在炮火横飞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无法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烦恼。
童霜威用斟酌的语气说:“看来,抗战仍是不要我来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发挥抱负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过已被家霆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冯玉祥赠的对联,说:“像冯焕章都只能挂着空衔住闲,我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庆住着,也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冯村,你说我带着家霆怎么办?”
我爱谈天你爱笑。
终于,今天晚饭后,冯村来了。家霆听到童霜威在同冯村商量去向时作出决定了。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家霆迫切要求赶快能上学。虽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学。到重庆后,又设法购到了高三的课本预习,也大量在阅读文学、历史等书籍。但不进学校,没有学历。中学都已开学了!再耽误蹉跎怎么得了?谢乐山上了大学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语气还在眼前。家霆好胜,一心想赶快结束高中考入大学。偏偏,一切又决定于爸爸的部署。现在,爸爸受到冷落,还借住在“渝光书店”楼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家霆不忍催促爸爸。看着月份牌上的日历一天一天撕了一张又一张,心里的焦急又是难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