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 / 4页)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杌陧状态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真是你吗?家霆!”欧阳素心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开了手,取手帕拭泪,伤心地哽咽着说,“你怎么也在重庆呢?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她又把脸扑向他的怀里,双手握住他两条坚强有力的臂膀。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爸爸就在后面!”家霆抚慰着她,原来以为是虚幻的想象,现在成了炽烈的激情。他说:“他见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说这话时,他看到在不远的雾气中,童霜威正蹒跚迈着步伐走来。他大声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这里!……”他搀着欧阳,说:“快!见到你太高兴了!快让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过一会儿就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又有一夜,睡下后,父子闲谈,他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忠华不知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后来忽然又叹口气,说:“唉,要是你生母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家霆愣在江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样。
有一次,他见爸爸同冯村谈话时,愤愤地说:“如果让我能再从年轻活起,我就会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了!”
但,他听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后,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来:“啊,家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
思想上的寄托,就更可怜了。除了从冯村处,从那次在冯玉祥那里,得到过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媚外的丑态,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闻的是上层的腐败,小民在呻吟,艰难的生活,特务的横行,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在受苦受难。从童霜威无数次的摇头叹息之中,家霆能体会到爸爸内心有多么痛苦。他察觉爸爸在变,当然也掌握不准爸爸想的全部。
月色晶莹,江水在欢畅地奔流向前,白雾在江面上像轻烟又像棉团似的浮动翻滚。在这初秋的夜晚,在辽阔的江边,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飞行的两盏“孔明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划破了长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飘飘荡荡。远方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正若隐若现……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
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欧阳!”家霆冲上前去。
他同情爸爸,发现到重庆后的一个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为思想上的寄托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后,爸爸受到了冷落。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的事没有谋成,结果是送了一个“委员”的空衔,没有固定工资,只在逢年过节时可以送点特别费或车马费。那么,生计就只能主要依靠“中华实业信托公司”那个“设计委员”的挂名差使按月拿“车马费”当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并不想挂个空衔拿干薪,更不乐意拿杜月笙的钱,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乎他发挥才能的岗位。爸爸像是被遗弃了!燃烧在胸膛的抗战烈火,到重庆后好像老是被人用凉水在一盆一盆地浇泼。火焰快被扑灭了,心里的愤怒却更高涨了。
不顾一切,他们在月下闪电似的拥抱在一起。心与心撞击,恨不能将彼此的情爱吻进永恒。别后的忧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这霎时间遍及每一根神经的欢欣冲刷得干干净净。听着江水在为他们欢笑,让夜雾为他们遮上一层薄薄的帷帘。啊,人生有时真像魔术师在变魔术;人生,有时又真像戏台上在演戏;人生,有时更像是一场美梦,出人意料,神奇莫测。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重庆的生活,使他感到像从一个旧的噩梦又走进了一个新的噩梦之中。
“真是你吗?欧阳!”家霆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到欧阳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想死我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谢乐山那天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开玩笑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芬芳柔软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