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 / 4页)
洗麻将牌的声音“哗哗”传来,夹杂着方丽清的笑声。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兴得很。
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好像老是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童霜威皱皱眉,忽然掷笔于桌,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摇头唏嘘,“我真是住腻了!真想走啊!”
家霆心里很同情爸爸。爸爸战前在南京时本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因为派系倾轧,C.C.的人觊觎他的职位,又加上他秉公惩处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贪赃枉法的案子,被人莫须有地撒了传单说他徇私舞弊等等,结果只好辞职。最后,只落下了一个国民代表大会代表的空头衔。抗战爆发后,先在安徽南陵县蜗居了一段时日躲避轰炸,后来到了武汉,满心想为抗战出点力,可是得不到一官半职。终于到了香港,住了一段时日。在香港时,日本人要利用他,被拒绝了。因为怕在香港生命有危险,外加经济上被方丽清掐住了脖子,只好回到上海来坐吃。满心想深居简出隐姓埋名,不事交游,冀图在乱世中求得片刻安宁。可是,他到底是爱国的,在成为“孤岛”的上海租界上住着,总觉得于心不安。来了不久,就想离开,甚至考虑从香港再去重庆。为这,同方丽清龃龉过许多次,常常闹得极不愉快。今天下午,又有过摩擦了。后来,方丽清被方老太太她们拉去打麻将了。童霜威独自在房里吟诗、踱方步,续写他那本进度始终很慢的《历代刑法论》。现在,他又在悬肘写字了。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样。在“孤岛”上,在方家这种使他厌恶的环境中,他也早住够了。他怂恿地说:“爸爸,我们走吧!到上海八个多月,我像过了八年多!我还能读书,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何必还住下去呢?”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家霆点头,没有做声,也不解释,看见爸爸写的是一首五律: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房里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雪亮。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窗户也全敞开着,但没有一丝凉风,非常闷热。童霜威穿一套白夏布中式短衫裤,正站在一张红木八仙桌前挥毫写字。这一向,为了消遣,他听听无线电,看看书,有时治印,有时做诗,有时写毛笔字,从中撷取乐趣,解闷消愁。一副他自认为写得出色的草书对联用图钉钉在墙上:“惊回萧飒三更梦,并入江湖万里愁。”
童霜威懊丧地搔搔头,又叹一口气,说:“唉,你的这位继母呀!……”一切都在语气里表露出来了,“她把钱紧紧攥着!我以前把钱全部交由她管是大错特错了!经济在她手里,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没谈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浅不说,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约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论可恶得很!——这你装作不知道,听到没有?”他又叹一口气,“我在想,我是一定要走的!一定要同你继母好好谈谈,让她同意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后再定去向。”说完,掏手帕拭汗。
表兄传经是个京戏迷,住房里用一只只雕花镜框挂着梅、程、荀、尚<a href="#m4"><sup>[4]</sup></a>四大名旦的戏装照,平日几乎每晚都要去戏院前台后台打转转。今夜,海上闻人丁啸林给娘做阴寿<a href="#m5"><sup>[5]</sup></a>,让上海滩上的京戏名角都去丁公馆唱堂会。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生,进过香堂拜丁啸林做老头子,参加了丁啸林组织的“忠义社”的。“老太爷”给娘做阴寿,他当然早早送了厚礼孝敬,也在下午就去丁宅叩了头,晚上堂会是他让侄子传经去的。家霆心里明白:方立荪并不喜欢我!他是存心让自己的侄子去看堂会,根本不想让我这个假外甥去。这样假惺惺地问一问,不外是心里明白装糊涂,敷衍一下,心想:我宁可在家看点书,也不去看那京戏,便随口回答道:“我不爱看京戏!”说着,就往爸爸房里走去。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在文化街目击的那场枪击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说:“爸爸,其实现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孤岛似的被日本人包围着,汉奸又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特工无法无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种当了亡国奴的感觉!”
童霜威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心情不好,皱皱眉说:“你年龄渐渐大了,玩心要收敛些,该多读点书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将起来,将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写完了。
他默默诵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诗的含意,心里明白爸爸是闲居苦闷,空有报国之心在借诗抒发,问:“爸爸,这是你做的诗?”
家霆看着爸爸威严、肥胖带着苍白的脸孔,爸爸比战前老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把撒传单的事告诉爸爸,只说:“跟同学在一起,到程心如家里去了。”
童霜威苦笑笑,摇头说:“啊,不,是初唐四杰中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的杨炯的名诗《从军行》。”说着,逐句将诗对家霆解释起来。
童霜威停笔抬头,仰起身子应了一声,说:“啊,你回来啦?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