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 / 30页)
当她醒来时,发现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们分别搂抱着她的两条胳膊,还在睡。而她记得她是躺在床边的。她大为诧异,搞不明白“布局”是在什么情况改变的。
他猝然一翻,将她压在身下。
她抽出被雯雯搂抱着的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了。
“不!我刘大文永远只爱她!她仍活在我心里!”
应该结束了。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她对他全然不悟的虚假震惊到了极点,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厌恶感,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喝:“够了!”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以使忙手忙脚精神亢奋的他为之一怔,她乘机奋力挣掉他那死沉的躯体,站在床前,理了理头发,面对着一脸惊愕、惶惑的他,平静地说:“一点多了,我困极了,休息吧!”说完撇下他走进了里屋。
归根到底,拯救刘大文灵魂的只能是刘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个变成像他这样的男人从那么一种虚假涅槃中拖拽出来,是要比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更费精力更费时间的。
她觉得他像一个攀登者,带着一颗孤独得绝望了的灵魂,牢牢地抓住以往的不幸这条绳索,攀登上了虚假的巅峰。自我欣赏,迷信他的情感无可匹敌,令人赞美。而当真实的光耀逼退了虚假的雾障,他竟毫无勇气从那耸入云端的巅峰之上跳下来。尽管根本不至于使他粉身碎骨,尽管只要一跳便可证实那巅峰并不比板凳更高,他却不敢。他怕什么?究竟怕什么?他怕一旦跌入现实,将重新负担起一个男人的种种义务么?而他的灵魂却分明早已忍受不住那虚假巅峰之上的寂寥了!此刻他站立在性上,站立在男人的生殖器上。那有多高?
而她的精力和时间对另外的几百人的切身利益负着义不容辞的重要得多的责任。
她屏息敛气,装睡。
他吸完一支,又吸一支。
他吸完第二支,向床前走来。他站在床前,注视着她。尽管她闭着眼睛,但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他的一只手在她颈子上畏缩地抚摸一下,立刻胆怯地收回去了。
烟头的火蒂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已不在床前了。
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惊!
于是她侧过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会儿便酣酣实实地睡着了。
他正在如饥似渴地那样对待她,而口中却喃喃着:“不,不,不……”
第二天是星期六。
“你说谎!”她愤怒了,“这不真实!你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你能够拥抱得住亲吻得到的女人!”
一个影子踱进了屋里,那是他。他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将他的“小女孩儿”的照片挂到了墙上。之后,他坐在沙发上吸烟。
她听到了一声喟叹,从外屋传来,像一声呻吟。
她思索着躺倒了下去。侧耳聆听,他没有再哭。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而她已无法立刻入睡,又开始从一个超脱于自己的角度审查自己的灵魂。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所谓信仰、道德、友谊、爱情、义务、文明等等观念方面,都曾有过他那么一种精神殉葬的倾向。为了在精神上达到一种足以自我欣赏的完成,而在灵魂上虐待自己,在人性上作践自己。把一种东西推向距人性遥远的极致,对之膜拜顶礼,全不顾惜自己生命的白白的铺张和耗损,从而能在荒谬之中维持心理的虚假平衡。她的心灵有过如此的历程,他们整整这一代人都在种种虚假的观念之中跋涉过,那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圣徒在食人间烟火的尘世的可悲可叹的跋涉。抵御人性仿佛抵御魔鬼的诱惑,那是时代这位传教士的虚假功绩。像某个肉类加工厂出产的铁盒罐头,同样都有着凸起或凹入的机压商标。他们的精神殉葬倾向过去几乎一致地体现在主义信仰和政治热情方面。而如今它在他们这整整一代人内心里分化,但它的幽灵却继续在不同的方面腌制着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心灵。使有些人的心灵糖分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酸性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碱性过多。使这个刘大文在情爱方面变得迂腐透顶,浑身散发出虚假观念的腐败馊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有些人身上的机压印痕早已被生活磨平,而有些身上的机压印痕仍那么清晰,使接近他们的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暗暗庆幸自己从身上抖落了许多时代的尘土,使她得以变换一种角度领略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
她又想,看来她是太钟爱和她有过共同经历的这一批了。她原以为他们所有的男人过去都曾是男子汉,而今天必定依旧堪称男子汉;她原以为她们所有的女人过去都曾是可爱的女人,今天必定依旧可爱。正是由于受这种逻辑的支配,她才乐意来和这个刘大文“谈恋爱”。事实上她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天,尤其今天,他们那一批之中,某些人身上的劣点和弱点、缺点,从来没有在日渐向真实向人性转化的生活中暴露得如此生动,如此鲜明。正像他们那一批中,某些人身上的优点和美点、特点,在今天发扬得无比充分无比光彩夺目。
雯雯和蕾蕾睡得很香,睡眠中仍手握着手。她俯身注视她们——她们那么相像,都那么漂亮。她们需要一个能给予她们爱的母亲,而他认为她们有一张遗像就足够了,并且要求她们爱它像爱活人一样。儿童的心灵怎能够变得像大人的心灵一样虚假?真是人性的自虐式的堕落啊!而他在这种灵魂的自虐中,居然体验着类乎高贵的痛苦之快感。刘大文啊刘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