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 / 5页)
“那到那边去排队,一道走。”
“你也去吗?”他很惊奇智多星也去排队。
“当然去,不坦白哪能过关。”
“过关,”他思索这两个字,觉得智多星肯去排队,当然没有错。他信口应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们两个人排到龙尾那里。徐义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现在他不好再离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随着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动。
徐义德跳上到外滩去的三路公共汽车。车上坐满了乘客,没有一个空位。他挤在人群当中,左手抓住车顶上的吊圈,右手紧紧按着胸袋里的坦白书。他感到有点孤单,同时也觉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车上的人都用轻视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书的不法资本家。他浑身如同长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尽可能挤向车窗跟前去,把面孔对着马路。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资本家,不然,为啥要狠狠望着他呢?他微微低着头,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头,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趟车总算到了外滩。外滩公园门口站着一长行等候公共汽车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个个都仿佛注意徐义德从车上下来。他怕遇到熟人,连忙径自向南京东路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他站下来,一辆雪佛莱刷的一声过去了。接着后面又开来一辆。
“这汽车,真讨厌。”他干脆站在那里等汽车过去,抬头望见高耸云端的海关大钟,恰巧当当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红灯亮了。他和刚才下车的人一同穿过马路,顺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楼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在从前的华懋饭店的楼上办公,接待室就在楼下右边那一排房子里。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一直排到惠罗公司那里,龙尾差点要转到四川路上去了。这条龙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走进接待室。他看见满屋子都是人,贴墙摆着一排桌子,桌子连着桌子,形成一个柜台似的,每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工商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对着工作同志坐着的是资本家。他被引到最后一张桌子上,那里坐着一个人没谈完,另外还有两个人站着在等候。他踮起脚尖,想学学别人哪能交坦白书和答复工作同志问题的,自己好应付。可是人声嗡嗡,声音细碎,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想倾听最后那张桌子上的谈话,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谈完,轮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书送上去,两手下垂,挺腰坐着,等待问话。他的搜索的眼光时不时盯着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头,望着自己人民装上的钮子,表现出老实诚恳的样子。他心里却在想:这个年轻小伙子今天可神气了,不是五反运动,你到我家来拜访,还不见你哩。
这个工作同志姓黄,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沉着练达,办事很有经验。他接过徐义德的坦白书,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这样的坦白书,已经摸出一个规律,头尾那些坦白彻底诚恳的话,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细看,主要看坦白的具体事实,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义德坦白的五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显然是来应付应付的。他登记好姓名厂址,把坦白书往桌子上一放,手里拿着钢笔,问徐义德:
“你还有啥要坦白的吗?”
“我坦白的,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个我已经看过了。我问你,除了上面写的以外,还有啥要坦白的?”黄仲林说。
徐义德顺着龙身旁边走过来,看见里面有几个面熟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没有封,里面装的是坦白书,大家只是会意地笑笑,不像过去亲热地打招呼,都怕有啥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义德索性低下了头,注视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黄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转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后一个人的后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动几步,他也移动几步。他啥也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组门口时,他看见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政府摆下的圈套,名义上要资本家递坦白书,承认了罪行,然后一个个都送到提篮桥去,一网打尽。政府把工商界的资财吃个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会轻轻放过上海的工商界,这么肥的油水,哪个党派得势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捞一票?看上去,共产党比任何党派都狠心,不但要钱,还要工商界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跳下火坑,现在是千钧一发,一跨进那道门啥都完了。他有座华丽的洋房,那里还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别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丢下?林宛芝没有他又哪能生活?他还没有给她们好好谈谈,就这样永别了吗?哦,还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纪轻,阅历浅,不懂事,他要对儿子好好交代交代,长大了,别再上共产党的当。他不能就这样跨进那道门,现在还来得及。就是进去,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她们有个准备。他果断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后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为啥向四川路那边走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问他为啥,他没有吭声,那边忍不住哭了。他一阵心酸,话也说不下去,挂上电话,痴痴地走出烟纸店,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南京路朝东——他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波涛汹涌的黄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这个气。他踽踽地朝东走去,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的脚步子踌躇了。他问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结了吗?他望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条奔腾的黄浦江,汹涌澎湃,宁静不下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刻,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么往那边走?”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时答不上话来。唐仲笙问他:
“坦白书递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