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1 / 5页)
“我晓得你不懂。这是新名词。五反运动本来都是在厂店里展开,工人和资本家面对面斗争。上海发明了新办法,两边不照面,脊背靠脊背,职工在自己厂店里检举,资本家在市里交代不法行为,简单地说,就叫背靠背。你说,妙不妙?”
她开口了:
“当资本家也要是代表人物才好,你们讨了便宜。”她想:假如徐义德也在三〇三里面该多好呀!
她摇摇头。
他摸不着头脑。他尽可能在自己身上来寻找原因,想了半晌,又问:
“是不是因为最近不常来,生我的气吗?”
陈市长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展开以后,他确确实实比较忙碌,自己的行径也比较检点。他知道什么事不能碰在风头上,要识相。他有几次想到林宛芝这儿来,跨出了大门,又退回去了。他常常想念着林宛芝。他知道“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徐义德天天蹲在厂里,徐公馆里整天看不见他的影子。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今天下午悄悄地走进徐公馆,在徐义德的书房里碰见了林宛芝,想不到她一直坐在那里不言语,怎不叫冯永祥纳闷?
他瞧她紧紧地闭着嘴,又进一步解释道:
林宛芝的左手托着红润润的腮巴子,一对晶莹的眼睛望着书房墙壁上那幅唐代《纨扇仕女图》,发痴发呆一般,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
冯永祥坐在她左边侧面,看她细细的眉头慢慢地皱起,不知道她想啥心思,几次想和她讲话,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一直这样相对无言坐下去吗?他有意咳嗽了一声。她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宁静地坐在那里。
沙发面前那张矮长方桌上有一个米黄色的电动烟盒子,他向烟盒子上面的揿钮一按,里面自动地跳出一支镶着金头的三九牌香烟。他捡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张开嘴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向她面前吹送过去。圆圆的烟圈越远越大,快到她面前,慢慢散开,飘浮上去,消逝了。
她还是没有吭声。
他终于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了:
“我最近不常来,是因为五反运动很紧张。你别以为我无产无业,我也是工商界的一分子。在你面前我没啥了不起,可是在工商界里,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头头啊。我没有工厂,也没有商店,‘五反’检查队当然不会到我家里来的。可是,我也参加了五反运动。市增产节约委员会把我们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组织起来,在市里进行交代……”
说到这里,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俨然就是上海工商界的领导人物,仿佛在她面前的地位也一步步高了起来。她经常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在徐公馆里听不到的新鲜事。徐义德从来不大给她谈外边的事,即使偶然提到,也是老气横秋,简单几句,不像冯永祥谈的这样原原本本,更不像冯永祥谈的这样娓娓动听。她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鸟,被关在徐公馆这个鸟笼子里,徐义德不大让她出去,连外边的新鲜空气她也呼吸不到。她闷的辰光,就想有个冯永祥这样的人坐在旁边谈谈。她一叫,或者正在想他,冯永祥就来了。冯永祥又善于观察神色,尽挑她高兴的讲。
她听他讲到三〇三的五反运动,真的感到兴趣。她的眼光逐渐从《纨扇仕女图》那幅唐代的画面上移转过来,斜望了冯永祥一眼。他见她移动身子,像是得到鼓舞,讲话的劲头高了,声音也大了:
“在市里交代的人,区里管不着,厂店里的职工当然更管不着。我们工商界三〇三代表人物是由陈市长亲自领导的,第一天他还给我们做了动员报告。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的五反运动是:工人和资本家背靠背。懂?”
她询问的眼光正对着他。他说:
“今天为啥不讲话呢?”
“不为啥。”
“生我的气吗?”
她没有答腔。
“我啥地方待你不好,你给我讲,我以后改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