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1 / 2页)
她见儿子当面撒谎,气得她面孔发青,想大声训斥他,又怕给人听见,按捺住心头火气,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在我面前还赖?那件皮大衣是我的。除了你,谁还能从我的房间里偷去!”
徐守仁自己的物事卖的差不多,在楼文龙的授计下,偷家里的物事卖。有一次,他和楼文龙勾搭着肩膀在马路上卖衣服,叫文汇中学的老师看见了。文汇中学请朱瑞芳去商量这桩事体。老师一讲徐守仁当时卖的啥颜色啥料子的大衣,朱瑞芳心中就一跳: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件皮大衣,早些日子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板着面孔硬不承认:
“老师,可能你看错了,我们家里没有那样的衣服。”
老师说衣服不像,那就更糟糕:一定是徐守仁和那个阿飞偷别人家的衣服卖。朱瑞芳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说:
“许是你看错了人,恐怕不是我们的徐守仁,是旁人。”
“我亲眼看见是他。”
刚才“砰”的那一声是徐守仁的飞刀打在客厅外边墙壁的木靶子上。
徐守仁原来就喜欢看美国电影,在香港看了更多的美国电影。回到上海来电影院虽然不放映美国电影了,可是《大侠翻山虎》和《原子飞金刚》这些美国片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连夜里做梦都希望自己成为美国电影中的“英雄”人物,特别使他醉心的是《原子飞金刚》影片里的那个会飞的强盗,独来独往,刀枪不入。那个会飞的强盗抢了一架能使黑煤变成黄金的机器,发了横财,……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徐守仁是多么羡慕啊。假使自己就是那个会飞的强盗,有那么一架会变黄金的神奇的机器,那该多美呀!东西南北,海阔天空,自己要飞到啥地方就飞到啥地方,自己要多少黄金就有多少黄金,自己要吃啥就吃啥,自己要穿啥就穿啥,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简直是太理想了啊。
徐义德托人设法把他介绍进了私立文汇中学高中二年级。可是他哪有心思念书,一心就想当会飞的强盗。他飞不起来,不能马上成为心目中崇拜的那位了不起的“英雄”,他就从“英雄”的仪表学起。皮茄克有了,宽边的草帽买了,红红绿绿的大格子的花衬衫穿上了,尖头的黑漆皮的皮鞋也穿在脚上了,就是没有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他向妈妈提出了这个要求。
朱瑞芳只有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平时爱得像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放在肩上怕老鹰叼了去,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把他安放在啥地方好。徐义德要他到香港去上学,准备到英国去留学,她老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天给他去一封信。他不来信,就整天惦记着,偶尔来一封半通不通的信,朱瑞芳不知道要看多少遍,以至于都背了出来,晚上临睡以前还得拿出来看一下才能安心闭上眼睛睡觉。徐义德让他回到上海来念书,有一半就是朱瑞芳促成的。徐守仁一回来,不但母子可以天天见面,而且使母亲感到自己在徐公馆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比。林宛芝当然不必提,就是大太太也得让她三分。如果她的意见行不通,怂恿徐守仁一说,谁都没有意见。徐义德也要听徐守仁的。徐守仁有啥要求,朱瑞芳总是百依百顺的。倘若不答应,他只要把脸一沉,母亲就心软了,连忙照办。徐守仁是徐公馆里的天之骄子。他向母亲要条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那算得啥。母亲想裤子总是要穿的,反正有的是钱,多做两条不是更好吗?
徐守仁的外表差不多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了,可是还不能像那位了不起的“英雄”飞起来。他在香港也没有把“飞”的本领学会。他回上海不久,在隔壁弄堂里认识了“阿飞”流氓楼文龙。
“也许旁人长得有点像他。守仁手里从来不缺钱用,不会去卖物事的,绝对不是我们的守仁。”
老师见她一个劲不承认,也不好再追问,就告诉她徐守仁有时和阿飞一道出进,学校里注意教育,希望家里也要严加管束。这一点她不否认,答应回去管束。
当天晚上朱瑞芳对徐守仁管教了。她把他叫进自己的卧室,轻轻把房门关起,生怕被人发觉。徐义德知道徐守仁这些事,一定不会轻易放他过去。大太太晓得了,当然会有闲言闲语。传到林宛芝耳朵里去,必然说短论长。朱瑞芳坐在沙发上,低声地对徐守仁说起这桩事体。
徐守仁站在母亲面前咬紧嘴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老师看错了人。”
楼文龙比徐守仁的年纪大一些,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光景。楼文龙在上海解放以前,拜了当地的一个叫做“独眼龙”的流氓做老头子,在这一带很有势力。他是一条“黄牛”。解放前做火车票和银元的买卖,解放以后银元不能流通,火车票也不能买卖,就做戏票“黄牛”。戏票“黄牛”也不容易做,公安局注意了,抓紧了,洗手不干,当上了“阿飞”。他早就注意上徐守仁。徐守仁外表、举止竭力摹仿美国电影中的“英雄”,更引起他的注意。最初,他要徐守仁请吃糖,徐守仁不肯。他马上伸出一个拳头威逼徐守仁:
“你肯不肯?”
徐守仁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心中暗暗佩服他是“英雄”,是“好汉”。他也请徐守仁吃糖,带徐守仁出去白相,特别是到南京路五层楼那些地方去,简直是把徐守仁迷住了。一走进五层楼,楼文龙更是神气活现,男阿飞,女阿飞,男招待,女招待,……这边和他点头,那边跟他招呼。他忙不过来,就向四面八方拱拱手,给全体打招呼。这天回来很晚,徐守仁兴奋得上床很久也睡不着觉。从此他就更没有心思念书了,白相得昏天黑地,到了上课的辰光就请病假,有时勉强上课,脑筋里想的也是楼文龙教给他的那一套吃喝玩乐的腐化堕落的本事。
楼文龙知道他是徐公馆的“小开”,有的是钱,便向他献上一条妙计:拿钱出来做生意。徐守仁想:做生意赚了钱更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但是他不敢向父亲提,给母亲说了。朱瑞芳认为他年纪还轻,正是读书的辰光,不忙做生意,等到大学毕业,那时再做生意也来得及。沪江纱厂这些企业,将来还是要靠他管,现在更不忙做别的生意。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徐守仁的用意。徐守仁也不敢坦白说出来,那更没有希望。
不能做生意,可是吃喝玩乐没钱不行。不但徐守仁自己要花,就是楼文龙的挥霍也得要徐守仁支付。每次向母亲要,朱瑞芳总是满足他的,要的次数多了,要的数目大了,引起她的注意。徐守仁又不能说出原委,更不能不和楼文龙出去,就开始卖自己身上的东西,手表呀,钢笔呀……花光以后,欺骗母亲,说这些物事掉了,要再买。刚买来,不好马上又掉了,不卖手表钢笔,就卖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