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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第2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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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慕韩思潮汹涌的辰光,白克牌的小轿车已经开进一条马路,两边高耸着深灰色的高大楼房,汽车像是一个小甲虫在深沟里缓缓爬行。那边马路口上,是广阔的外滩大马路,行人熙熙攘攘的往来,黄浊浊的江面上正好有一只小火轮经过,怕碰到前面的小舢板,拉了汽笛。马慕韩听到尖锐而又清脆的汽笛声,才从梦一般的迷幻的境地里清醒过来,发觉已经到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他提着身旁的赭黄色的牛皮公事包,跳下车子,走进马路右边那座大楼的玻璃转门。

“政府办事真英明,一点不含糊,该多少算多少。”

“这个……”马慕韩没有说下去,可是他心里已经同意冯永祥的意见了。他匆匆忙忙报名交代,关没过去,第二天陈市长召集三百零三户开了会,报告了工商组各专业小组坦白交代的情况,表扬了那些坦白交代的人,严格批评了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人,没有点马慕韩的名,可是马慕韩认为每一句话对他都很适合。他最初以为自己抢先交代,没料到别的组里早有许多人过了关,显得纺织染整加工组落后了。他发觉陈市长对工商组的战略部署:先解决别的组,好孤立纺织染整加工组,然后再包围突破纺织染整加工组。如果他不彻底交代,那是过不了关,要变成落后的纺织染整加工组里的落后分子。他感到形势严重,时间紧迫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路:是带头坦白保持进步分子的称号,还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变成落后分子,影响自己飞黄腾达的前景。他要慎重抉择。他昨天向工商组请了一天假,想请厂里的资方代理人到家里来帮忙,把非法所得税统计一下。可是没人肯来,怕沾惹是非,最后总算来了个资方代理人。他的妻子又帮他打算盘,给他准备烟茶和消夜,直忙到夜里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决心下了,账算了,他心里感到痛快。今天一早起来,眼圈红红的,有点发涩,匆匆忙忙洗了脸,又埋头亲自复核了一遍,已经快两点了。他连忙跳上汽车,到工商组去交代。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关,心里又忐忑不安了。

“兴盛纱厂方面,行贿是三千六百万元,偷漏税是二十亿,盗窃国家资财是九十三亿,偷工减料是一百亿,总共是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我坦白如果有不明确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提出问题指教。我自评是半守法半违法户,是不是妥当,也请各位指教。”

会议室里,大家沉默,可怕的沉默,谁也不吭声。潘信诚的眼光向大家巡视了一下,察觉大家的心事,他也没有再言语。

他要大家根据陈市长的指示,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要不顾事实,企图蒙混过关,那是过不去的。说完了,他的眼光有意离开马慕韩,望着别人,衷心希望别人先交代,好把马慕韩压在后面。他忖度别人一开头,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可是没有人站起来,他又不放心地暗中觑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没有理睬潘信诚的眼光,他知道那眼光的用意,但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了他。他打开公事皮包,从里面抽出写好的坦白交代材料,毅然地站起来,交代自己的问题。马慕韩一口气坦白完他的五毒不法行为,最后说:

在静悄悄中,坐在潘信诚隔壁的那个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中年工作人员站起来说话了:

潘信诚的半睁半闭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潘信诚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环视了一下今天出席的人,料到陈市长对工商组那一番讲话,一定会在纺织染整加工组里起影响。他不露声色地一个个望过去,最后眼光又落在马慕韩的身上。他对别的人都比较放心,惟独这位“小开”确是令人放心不下。幸好今天轮到他担任主席,还可以想想办法,预先防止那不利于整个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局面出现。

大家没有注意潘信诚的话,都正在翻阅刚才马慕韩坦白的记录,想在马慕韩的坦白里发现一些问题。会议室里只听见翻阅笔记本子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发言。潘信诚稍为冷静了一些,催促大家:

“这次慕韩坦白是很彻底了,我不晓得各位有啥意见没有?我是没有意见了。”

“年纪大了,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我也没有意见。”这是潘宏福的声音。

他摘下老花眼镜,拿起桌子上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左手按着面前的笔记本子,在等待大家发言,他好记录。他本来想这样可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却不料手不听他的话,拿着铅笔不断在颤抖,他生怕工商组的同志看见,但又没办法不叫人看见,他自言自语地解嘲:

“我们五反运动,根据中央的指示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那一天算起,解放以前的一概不追究。马慕韩先生坦白数字里有几笔是解放前的,我刚才算了算,有四百二十二亿一千二百万不应该计算在内,应该除掉的。”

他看到参加互助互评会议的人都来齐了,悄悄地拿出笔记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好像大家都摩拳擦掌等待挑他的眼。他对大家微微点头,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他和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丁字形长长桌子的尾端,等候宣布开会。他发现大家的眼光全朝他身上望:好像已经知道他今天要坦白交代,担心他把纺织业的内幕和盘托出。他竭力避开那些侦察他的视线,镇静地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在抽,一口又一口地把烟吸下去,旋即吐出,乳白色的烟在他面前轻轻的飘荡着。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望大家了。

“那四百二十多亿应该除掉吗?”潘信诚心中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府不是要钞票吗?为啥一下子除掉四百二十多亿?接着一想:也有道理,这都是解放前的账,当然不应该算。他像是自己忽然收入了四百二十多亿,高兴得差一点要笑出声来,紧紧闭着嘴,努力不露出喜悦的心情。他提高嗓子问,有意引起大家注意。

这座大楼是华懋大厦,矗立在南京东路的口上,俯视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上了楼,从甬道走进去,想起潘信诚那些人一定早到了,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快到右首最后那间纺织染整加工组的会议室,他昂首走了进去。这间会议室布置得庄严朴素: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和毛主席的织锦相片,两旁是五星红旗;当中摆着丁字形的长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坐满了人,靠窗户那边一溜椅子今天也坐满了人。丁字形桌子左上端坐了一个将近中年的人,左胳臂戴着一个袖章,白底红字: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

工商组的同志回答是肯定的。潘信诚又说道:

大家听了潘信诚带有暗示性的话,又仔细翻阅了一下笔记本,再看看马慕韩第二次坦白交代的数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大家都觉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确实不少了,也没啥问题好提。现在是担心自己怎么坦白交代和补充坦白交代。

“马慕韩已经坦白完了,请各位发言。”

金懋廉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下面的黄浦江,滚滚浊流向北边流去,江对过的浦东那边,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座座耀眼的红色砖瓦砌成的厂房,当中矗立着高大的烟囱,直薄云霄,里面冒出一阵阵黄色的黑色的浓烟,一团又一团的飘浮在空中,如同黑的黄的云彩似的。金懋廉暗中计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如果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同业们都照他这样算,那大家便要倾家荡产,钞票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掉,工厂也要像那黄的黑的浓烟一样飘走。信通银行也不会存在,就是存在,在上海滩上也没有多少生意好做了。

潘信诚的眼光一直盯着马慕韩。马慕韩说一段,他的心急剧地跳一阵,听马慕韩一个劲交代,把纺织业的老底都翻出来,他真想插上去打断马慕韩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可是看到工商组的同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如果一打断马上就暴露了他这个主席内心的秘密。他没有办法,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不满,忍耐地听马慕韩往下说。听到后来,他简直不相信马慕韩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仿佛是“五反”检查队队长在报告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呀,马慕韩一点也不心痛。马慕韩这个青年简直是疯了,也不想到后果,大少爷不在乎钞票,但也要想想旁人的死活啊!为了自己过关,不惜把整个纺织业出卖了。他虽努力保持镇静,隐藏着内心的愤恨,可是他胸口一起一伏,板着面孔,发松了的脸皮有点儿苍白。他冷冷地向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扫了一眼,伸出右手,向大家说:

和金懋廉一样焦急的还有江菊霞。当马慕韩补充交代的辰光,她不断用眼光暗示他。他仿佛没有看见,一个劲往下说。她恨不能走过去捂住他的嘴,质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看到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也不好轻举妄动,不能造次。她担心棉纺业要是都照他这么坦白交代,那每一家都要清理资产,料理后事,关门大吉。这么一来,棉纺业公会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也失去了服务的对象。她倒要看看政府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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