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 / 5页)
好吧,还是妥协吧,退让吧。
像时钟一样的准确,差十五分八点,田守诚迈着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了办公室。边走还边和迎头碰上的、小字辈的工作人员,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也许是他匆匆地扔下电话筒的另一个原因,好像要躲开叶知秋的责难:为什么不把正确的意见坚持到底?不,她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呢?
叶知秋的嗓音低落下来,似乎对郑子云的反应迟钝有些失望。“还有一个情况,我得提醒您注意:报社里常常会来这一手,实在和作者意见僵持不下的时候,也会答应您可以不改。等到见报时却面目全非,他们会推说值班编辑不了解情况,在付印时做了临时处理。您必须把这一点先和他们挑明。再一个,实在发不了,是不是可以直送中央一份。我以为这篇文章是很有创见的——”
田守诚明知肖宜把他这个决定的动机看得底儿透,但田守诚并不把肖宜的感觉放在心上。他只须估量这个决定,对“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派群众,能否造成他所期望的印象就够了。和一个小人物是不必花费心思去较量的,田守诚只把精力花费在对付等量级水平的对手身上。何况至关重要的事情,还有林绍同秘书去办。
“谢谢,再说吧。”郑子云匆匆地放下电话,心里有些不快。这个部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随便地和他说话,太没有界限了。
肖宜,是田守诚颇费踌躇,而后又颇为得意地选定的一个秘书。因为肖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是全部造反派的一个头头。
窗外,斜射的太阳晃得郑子云睁不开眼。他闭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
“哪些地方呢?你是不是谈得具体一些。”
下面,厚厚的一份报告让田守诚发怵。难道写这报告的人,不懂得那个不成文的规矩吗?给上级机关打报告,越往上去,字应该越大,字数也应该越少。
“比方说,‘团体意识’这样的概念,我们这里一般是用‘集体主义’——”叶知秋不知为什么笑了笑,“其实,用意相同,用‘团体意识’接受的人可能更多一些,也就是说,多些统战意味,如同用‘人情’比‘无产阶级感情’接受的人更多一些。调动人的积极性,自然是调动一切人的积极性,而不仅仅是学雷锋的先进分子。我以为是不必改的。我们的一些同志,到现在还认为,运用心理学、社会学、社会心理学和人类学等理论研究人类行为的规律,是资产阶级学科。实际上人总是有行为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人有行为,无产阶级社会的人也有行为。人总不能躺着不动吧,实际上躺着不动也是一种行为。问题是你用什么立场、观点去研究它。您看过《参考消息》上报道的日本丰田汽车厂吧?我以为他们很会做人的工作。谁家死了人,会送上一笔丧葬费;谁过生日,会收到礼物……这就是心理学。当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资本家赚钱,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它用于社会主义的目的呢?”
对自己这条批示,田守诚觉得很得体。上面?哪个上面?让经办人揣摩去,就这么含含糊糊的才好。而且,根据田守诚的回忆,关于各部自己办的招待所该不该发奖金,似乎上面从没有过具体的指示。
倒好像那篇文章是叶知秋写的,她在说服他相信她的论点。也或许她敏感到了郑子云的犹豫。
田守诚脱下大衣,往衣架上挂去,不行,那个衣钩松动了,他又换了一个。转过身来,双手习惯地捋了捋一丝不乱的头发,又泡了一杯花茶,然后在写字台前坐下,开始翻动桌上那一大摞东西:密码电报、中央文件、值班室的电话记录、等着他签发的各司局的请示报告、人民来信……等等,等等,全按文件制定单位的等级、问题的轻重缓急,顺序排列着。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吃力的事情,没有那种争执不下的扯皮会,也没有说很多的话。但郑子云仍觉得疲倦。这疲倦不是体力上的,而是来自内心。
田守诚习惯地往他那张大得足以容下一个人在上面睡觉的写字台瞥了一眼,上面,一大摞文件、报告之类的东西在等着他。这是每天要办的第一件事。
每每他从某一个侧面,或某一个细节看到自己仍然必须在利弊的权衡里挣扎一番的时候,他都会产生这种沮丧的情绪。这沮丧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愿为任何人所知晓,包括夏竹筠在内。
天天如此。他不像其他部长,常常在八点以后,汽车才驶进部机关的大院。
发奖金?给招待所的服务员?这两天报纸上的社论,又在强调思想教育,政治挂帅。要求个人所得奖金不得超过本单位两个月的平均工资。似乎有刹住奖金风的趋势。工厂都在压缩奖金开支额,服务人员就更不好说了。何况这是部里办的招待所,又不是国务院事务管理局办的,也不是市服务局办的。人家那里,对于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套办法、条例。不过那套办法,当然是根据他们的情况制定的,不好照搬,万一出了问题不好办。田守诚不打算由他来开这个口。于是,他在报告上批道:“按上面指示精神办。”
郑子云没有更多的“野心”——如果要用“野心”这个词儿的话。他已经六十五岁,年轻时的许多抱负,到如今只剩下这一点:他希望在社会主义新历史到来的时期,根据他多年在经济部门工作的成功和失败的实践,在企业管理问题上,提出他认为切实可行的办法。它也许不完全正确,但哪怕有一部分可行,也会使他感到欣慰。他开始把自己的想法、体会形诸笔墨。如何使思想政治工作更加适应新的历史时期的要求,便是其中一篇。这第一篇出世,就是如此的不顺利。他要不要考虑这意见呢?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如果不修改呢?可能全篇都不能发表。人总得有小的、局部的妥协,不然就要失去全盘。那就连一部分也不可能为人们所了解,所接受了。
在一份部办公厅请示该不该给本部招待所的服务人员分发奖金的报告上,田守诚那支洋洋洒洒的大笔停住了。
郑子云没有回答。改或不改都还在斟酌之中。他不便同叶知秋说那么许多。
田守诚顺水行舟般地一路看下去,该画圈的,画了;该签发的,签了;该批示的,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