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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2 / 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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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爱说话的文麒沉默多时才说:“其实我离开保定后,最挂念的就是取灯。我也常注意冀中的战局,也怪我这当哥哥的没把她保护好。”文麒说话只提取灯,却没有提到父亲向喜。叔侄三人守着一盏灯和一封信又闷坐一阵说说取灯,还是无人提向喜。后来文麒打破沉闷提议说:“走,出去走走吧,到山上去。”说着先站起来,文麟和武备响应着文麒也站起来。叔侄三人来到刚才演出的山坡上,他们绕过一个空荡的戏台,走上这座山的最高处。文麒又说:“来,站成一排,咱们面朝东南站一会儿。”文麟和武备再次响应着文麒,面向东南站成一排。这天夜里,月色格外清澈,能看得很远很远。武备向东看就像看见了笨花村。文麒、文麟看不见笨花村,只看见月光下那些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面对着山岭和沟壑,文麟突然发话说:“现在该我提议了,来,让我们为取灯默哀吧。”

向文成为戏班说了一出自编的新戏名叫《光荣牌》,他不仅逐字逐句地给演员说,还指挥着乐队的锣鼓经。遇有演员在场面上走不对时,他还要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他该小生时就小生,该花旦时就花旦。

二叔文麟观察着闷坐的武备,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他走到炕前,对这位不常见面的侄子说:“武备,我猜你是另有心事。谈谈吧,我们可不拿你当孩子了,有了问题同志之间交换一下意见自有好处。普通同志之间需要帮助,县级领导就不需要帮助?”文麟对武备说话,没有儿女情长,完全是同志式的。这时文麒也才感到武备的沉闷大概另有原因。他把武备叫到桌前,三人围桌坐定,武备这才把家里的事告诉两位叔叔。他把父亲向文成的信在灯下展开,他的两位叔叔用力辨认着信上的字迹,他们到底也读懂了他们那位身在笨花的大哥的字。文麟沉思片刻说:“没想到,我这首《哀乐》竟像是专为家里人写的一样。”但是文麒和文麟,他们谁也没有觉出笨花那位大哥的字有什么异样。他们只记得小时候在汉口,那位眼神不好的大哥看报时鼻尖顶着报纸。有一次吃饭时把一段麻绳错当粉条夹到碗里。字被他写成如此模样,还有什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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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说:“子明,你先别走,还有一个人咱们忘了。”

叔侄三人下山往回走,文麟又说:“我在鲁艺时,还想过把取灯弄到鲁艺呢。她的歌唱得比我还好,在同仁就打了基础。我唱歌还属土闹儿。”

甘子明说:“谁呀?”

刚才叔侄三人在为取灯默哀时,武备也想提议为祖父向喜的死做点表示,正在犹豫间,却发现“仪式”已经结束。他好像就再没有理由组织起他的两位叔叔了。

一、在茂盛店召开笨花村民庆祝胜利大会;

西贝牛是个独姓,西贝家只有西贝牛过了岁数。向文成说:“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号老肥吧,攒粪肥田这是他终生的心愿。”

尹率真说应该庆祝胜利,应该活得节在,才又使向文成的情绪恢复到正常。他接过尹率真的话题说:“老尹,这胜利必得庆祝,我让秀芝去请甘子明吧。”谁知向文成的话音一落,甘子明就走了进来。他说他回来也是专给向文成通报日本投降的消息的。他本想约尹率真一起来笨花,却不知尹率真已先他一步了。围绕着抗战胜利,三个人还是说了许多瞻前顾后的话,才把话题转到笨花将如何庆祝胜利这件事上。他们都觉得,笨花应该开一个庆祝会,庆祝会应该有以下几个内容:

向姓在笨花也是个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几户人家。几户中尚无人过岁数。

似这等天大的新闻,向文成不是想不到,他是拿不准这消息将出自哪一天。前些天苏联在远东的出兵,后来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华北抗日战场的节节胜利,延安又发出了向日本人最后一战的指示……这都预示着日本战败已经为时不远。向文成计算的只是日本承认战败该出在哪一天了。今天尹率真竟把这消息这么快就带给了他,向文成坐在下手椅子上,反倒目瞪口呆起来。接着,悲喜交加的思绪一股脑儿从心中涌起。他手忙脚乱地在桌上一阵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分明不是在找东西。眼疾过后的向文成,在万分激动中常常是伸出双手一阵摸索。尹率真早就发现了向文成的这个变化,今天当他看见伸出双手东摸西摸的向文成,眼睛便潮湿了,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泪湿的双眼,镇静住情绪说:“文成,我们胜利了,就剩下高兴了。你我不必再说一些血没有白流、头颅没有白抛的互相安慰的话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咱们应该越活越节在才是。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先庆祝一下胜利。”

向文成说:“瞎话。”

叔侄三人面对着东方的山岭和沟壑,只为取灯一人默哀,还是无人提到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向喜。武备本能地感到,向喜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或许只存在于另一个主题之中:当他们为自身的缺点挖掘家庭根源时。

按规矩,笨花村是不为死去的人喝号的,也不为具身份的、本有字号的人喝号——他们早已有了文明的称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话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甘子明顿时也觉得应该破例为瞎话喝个号。前不久他们商量过要为瞎话立碑,碑上总不能写“向瞎话之墓”吧。甘子明就对向文成说:“你提醒得对,瞎话咱们可不能忽略。来,咱俩也借此考验一下各自对瞎话人品的评价。咱俩每个人在手心里写一个字,就像《三国演义》上火烧赤壁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每人在手心里写字一样。”甘子明顺手从桌上拿起两支笔在墨盒里告告,递给向文成一支。两人的字都写出来了,互相一亮,两人写的都是个“实”字。向瞎话,号老实。

文麒和武备响应着文麟的提议,将身子站直,把头垂下。文麟向着东方,一往情深地说:“取灯,我们正在太行山为你默哀。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们只剩下对日寇的最后一战了。我那首《哀乐》莫非就是专为献给你的?我愿你能够听见……”

乡亲的号已撰出,向文成就开始了他的编剧。他不再能够把剧本写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戏班的一班人招来,在没有房顶的大西屋摆开阵势,由他给众人说戏。抗战前笨花村就有个秧歌戏班,沿用的调门儿属隆尧秧歌。演出时只有锣鼓,没有乐器伴奏,演员的调门儿高低自定。唱腔也简单,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这形式叫“徒歌干唱,不入丝竹”。这戏班不大,演出的剧目却不少,能演折子小戏《马前泼水》《劝九红》《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戏《斩经堂》《窦娥冤》。战争中戏班散了,现在抗战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来。

以下是前街。

尹率真一迈进向家东院,向文成就在屋里说:“老尹,这又是你。”向文成是通过来人的脚步声听出是尹率真的。向文成听脚步声判断来人,十有八九是准确的。尹率真站在了向文成的屋门口,向文成逆着光线往外看,就像看见了一个树桩子。现在向文成看人,人就没有了眉眼,只剩下一个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的桩子。此时这“桩子”移动到向文成眼前,开口说:“文成,我这次来,可不同往常。你猜猜这次我为什么事而来?”向文成坐在下手的椅子上,示意尹率真坐上手椅子,说:“不用猜了,无非是胜利消息,好消息猜都猜不过来了。”尹率真说:“胜利消息不假,这消息可比广岛的原子弹还重要。”向文成说:“莫非还有比日本彻底战败更重要的事?”尹率真呵呵笑起来说:“到底又没有难住你。我知道《冀中导报》来得不会这么快,我是从无线电里听到的,新华社和中央社都广播了,这真是天大的新闻:在日本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他们的天皇被迫下了投降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前街的姓氏纷杂,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动了些脑筋。他们为乡亲撰号,从下午直编到掌灯时分。向文成叫秀芝点灯,秀芝把灯点着端来。向文成对秀芝说:“你没有擦灯罩。”秀芝说:“擦过了。”向文成说:“擦是擦过,可擦得不干净。”秀芝便觉得奇怪,说:“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说:“味儿不对。干净灯罩一个味儿,不干净的灯罩一个味儿。”秀芝自觉一阵羞惭,心想怎么单在甘子明面前丢了人。她急忙又去换了一盏灯点着,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说:“这盏灯擦得干净。”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尹率真来笨花看望向文成。向家出事后,他已经几次来家里看望了。

甘子明和向文成继续为乡亲撰号,前街最后一名是东头的收鸡老头儿。这老头儿也是个独姓,姓杨,抗战开始才搬来笨花住,这人的大名谁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鸡老头儿。向文成说:“也送他个号吧,号老追吧,整天张网追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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