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 / 9页)
文麟又问:“依父亲之见呢?”
朋友,现在卸了职的向喜坐在双彩五道庙家中,看着杯中一片片变淡的茶叶,不自觉地又在心中重复起这两个字。由此他又想起孙传芳失利于东南时,在徐州亲手解决施从滨<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sup>[7]</sup></a>的事。那次,自以为是孙传芳朋友的向喜,曾力谏孙传芳,劝他不要枪毙施从滨,而那时的孙传芳,也是借“朋友”两个字怒斥了向喜。他立眉怒目地指着向喜说:“我在东南的失利就失在朋友们这些毫无意义的谏言上。”向喜在这时仍然自不量力地谏言道:“施从滨可是个降将呀。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施从滨人都七十了。”孙传芳更加怒不可遏地说:“向中和,你知道你这个保定武备学堂出身的军人,为什么肩上至今还扛着两颗星吗?就因为你这种遇事的优柔寡断,处事总放不下你那儿女情长!你还曾经对我说过,子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呢。”向喜说:“照你的说法,施从滨便是妖孽?”孙传芳吼道:“说是便是!”说完从腰里拔出手枪向门外冲去。
向喜并不直接回答文麟,只拿眼睛盯着文麟手里的那本旧书,他知道那是一本名叫《西行漫记》的书。书是取灯留在家里的,向喜闲暇时还翻过几页。他觉得其中的故事虽不奇妙,但也让他了解了黄河以西陕甘一带人们常说的西北之事。书中的一些人名他并不陌生,有的甚至还有过接触,比如朱德和刘伯承。那是护国战争时在四川,当时他在这边,朱德和刘伯承在那边,他亲自领教过他们的作战才能。从前向喜对他们北上抗日的主张总是半信半疑,但是现在,自从“双十二事变”后,他们的言论和行动却一次次吸引着向喜的注意。在中国军队的正面抵抗节节败退时,他们的队伍却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这不能不使向喜从内心里感到崇敬。
夏超事件平息后,孙传芳和向喜游西湖时,二人对坐于宝俶塔下。孙传芳说:“没想到你那几炮还顶大事了。”向喜说:“我只说吓唬吓唬他算了,谁知炮一响,夏超就跑了。一跑就钻进了孟昭月的口袋。过后我计算了一下火炮的射程,那炮弹根本打不到杭州城。”孙传芳大笑一阵说:“一切都是天意吧,我们出师东南节节胜利,究其原因我归结为两条,一条是靠天意,一条是靠朋友。”向喜知道孙传芳说话的用意,朋友当然也包括了他本人。
向喜说:“从报纸上看,满城方向的炮是刘峙<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1"><sup>[11]</sup></a>和日本的坂垣征四郎<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2"><sup>[12]</sup></a>对打的。刘峙虽然也做了顽强抵抗,可坂垣征四郎的最终目的是要夺取保定。”
向喜在保定的住宅是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平时,副四号的街门紧闭着。从前有个看门的老杨住门房,有人摁门铃,老杨就去开门。前不久老杨请长假回了清苑老家,开门的就变成了秦嫂。向家自己人进门不摁铃,有钥匙。
文麟又说:“那下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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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说:“下一步是保定失守。我预计这是五天以后的事,最多七天。”
果然,几天之后,小坂和陆先生又几次光临双彩五道庙副四号,他们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他们说,向喜一再支吾应付,已经是对日本人乃至日本国的戏弄。又过了些天,小坂再次来到双彩五道庙街,就是伴着隆隆的炮声而来的了。向家窗户上的窗纸和玻璃被炮声震得颤抖着,小坂脸上挂着难耐的笑容问向喜:“听见炮声了吗?这可不是中国人过年,这是真正的战争。宛平的事<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0"><sup>[10]</sup></a>是中国军人的疏忽大意,以为抓一个日本兵就会得多大便宜。实际错了,这件事惊动了日本天皇,陆军部还敢怠慢?我说的还是保定的前途。向将军是个职业军人,听炮声比我内行。你听这是高碑店?徐水?满城?”
“我是向中和,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向喜说着,为客人指着座位。
向喜万没有料到事态发展会这么快。几个月前日军在宛平城外挑衅似的演习,向喜凭着一个军人的敏感,已经知道其中必定潜藏着更大的祸端。军事演习有许多种,早年他在河间的会操就是演习。那是新军建立后,袁世凯对新军作战能力的展示;后来的河南彰德会操是新军出师前的预演。时至今日,日本人在宛平城外的演习纯粹是对中国人肆无忌惮的挑衅。他记起小坂在和他谈话时,无意透露出日本有个“大陆政策”,要完成这个政策,日本人就势必要制造出一个个事端。他想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宛平的事,不就是一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
三人来到客厅,还是那位黑发客人说话。他说:“如果我没猜错,迎接我们的便是向大人了。”
向喜听着炮声,知道哪一炮是在高碑店,哪一炮是在徐水,哪一炮是在满城。有歇后语说“保定府到北河——一百一”。高碑店和北河店紧挨着,而徐水、满城和保定仅有几十华里之遥。向喜必须思量自己今后的去向了。
向喜喝完第三杯茶,本来还要喝第四杯的,顺容从街上回来了,顺容身后跟着两个生人。
文麟说:“我们去笨花吧,到笨花找取灯去。我们想取灯了。”
作为朋友的向喜和孙传芳一别多年不通消息,只在几年后向喜还是接到了孙家的一封加急电报,那天向喜正在笨花老家。来电是一讣告:孙传芳在天津居士林遇刺<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sup>[8]</sup></a>身亡了。那天作为朋友的向喜还是毫不迟疑地赶往天津奔丧,他连夜从元氏上火车赶赴天津……
向喜说:“回笨花我不是没想过,可坂垣下一个目标是石家庄。石家庄不起眼,不城不乡的,但是日本人肯定要看重它——它能控制冀中、冀南和山西。如此,笨花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不是久留之地。”
孙传芳冲出门去,把一干人集中在徐州车站一旁的土坡上,命部下扭来老降将施从滨。孙传芳以枪口紧抵住施从滨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七十岁的施从滨带着一头白发和血红的脑浆瘫倒在孙传芳脚下。自此,向喜便也差不多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之后不久,孙传芳又和势如破竹的北伐军一阵抵挡,几乎全军覆没。向喜和孙传芳互相搀扶着渡过淮河,分手时孙传芳还是以朋友的姿态约请向喜一起经天津去奉天和奉系接触。向喜谢绝了孙传芳,他说他只觉得累。他对孙传芳说,叶落归根是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我还是决定要回笨花的,咱弟兄后会有期。说完,向喜只身一人穿便服,和甘运来登上北去的火车。在车上,他又记起“大学之道”的后几句,便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向喜想,这“虑”应是虑事之精详。
被“拘”在当院的向喜只好把客人引入客厅,并吩咐秦嫂上茶。
这时,文麒和文麟相继回到保定家中。他们从北平回来,文麒是中国大学的学生,文麟是香山中学的学生。他们这次回家,实际上是回来和父母告别的,他们要到一个进步青年都在向往着的地方去。这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有个侄子向武备在不久前已经去了那里。他们一路想的是怎样挣脱家庭的阻力,而这种挣脱将会怎样艰难和曲折。不过他们坚信,就像有些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那样,经过一番斗争后,末了,他们的结果一定会是偷偷地出走。他们回到家里,伴着越来越近的炮声,开始和父亲谈论保定的前途,却迟迟不把他们的行动计划告诉向喜。后来他们没想到,还是父亲向喜催促他们了,向喜对文麒和文麟说:“你们哥儿俩就打算在保定这么呆下去?”
向喜见客人已经迎头走来,就不再往卧房里躲,但一时不知如何对待他们。两位客人看见向喜也停住脚步,面露惊喜,似乎在说,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了。显然,他们猜出了站在眼前的就是向喜。顺容抢先一步走到向喜跟前说,她是在门口遇见这两位客人的,当时他们正在打听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说是专程来晋见向大人的。她就把他们领了进来。顺容说话,突出了“晋见”两个字,她愿意听这两个字,她知道“晋见”是下等人求见上等人的一种最具礼节、最谦恭的用语,她自然也就显出了几分主人的“派头”。顺容在门前把来人打量一番,又见他们穿着不同一般,虽然没坐汽车,只乘了两辆洋车,她也依然能够感觉出他们的身份。
文麒和文麟互相看看,文麟就说:“以父亲大人之见呢?”文麟说时故意不动声色,翻弄着手里的一本书。
这天向喜正在后院,听见开门声,知道这是顺容看电影回了家,也自不理会。进门来的果然是顺容,她在前院边走边和一个男人说话,像是在说这院子的规模。那男人还问这片萝卜是谁种的,顺容支吾着说,是门房老杨种的,这几天老杨回了家。向喜寻思,这是谁的声音呢,很生,也不像当块儿的邻居,也不像保定的友人。顺容为什么不打招呼就把生人领进家呢。向喜决定躲开客人,他出了客厅想回卧房,一出门却正遇见客人迎头走过来。向喜没有躲及。原来客人并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两人都是西服革履,一位头发乌黑,一位头发花白。那位黑头发的客人一边走一边和顺容说话,看来刚才在前院问长问短的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