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 / 9页)
顺容不等小坂,可小坂真的又来了。小坂是随着进城的日军而来,这次他是一袭军服在身,坐着汽车,在双彩五道庙副四号门前下车,卫兵紧跟身后。当他在院门口得知向喜已经不在时,和顺容这个妇道也没多说什么。
向喜买回豆浆和炸荷包,在厨房桌子上摆好,招呼顺容用早点。顺容便叫用人秦嫂把几只菜碟摆上饭桌,菜碟里大半是:一碟酱豆腐,一碟生切春不老,一碟酱瓜,一碟地藕。这四样都是保定槐茂酱园的代表产品。但顺容摆的这些酱菜向喜不爱吃,他觉得豆浆和酱菜很是不协调。他不动酱菜,只在豆浆碗里撒些白糖。顺容嫌向喜不吃她摆的酱菜,就止不住地嘟嘟囔囔。嘟囔一阵,自己赌气似的拽过碟子狠吃起来,也不嫌咸。向喜和顺容在早点的问题上,从买到吃,显得很不协调。
没过多久,已经身在兆州的向喜接到顺容一封信,顺容粗识文字,不得已时也提笔写字。信是门房老杨亲自送来的,信上说:“他爹,你不回来就先不回来吧。你走后没几天,小坂就来了。他知道你不在就走了。后来,咱们的西邻陆宅变成了宪兵队部,宪兵队部要扩建停车场,需要咱家的院子。现在墙被推倒了,你种的灯笼红萝卜也给铲了。前院铲平了,后院给拆了一半。眼下我一个人住在小东屋里,厨房也没有了,屋里只生了一个煤球炉子……”
向喜结束了军中的事业,刚从南方回到保定双彩五道庙时,买豆浆大都是用人的事,有时顺容和取灯也去买。只有文麒、文麟不去,他俩嫌穿着学生制服去打豆浆寒碜。向喜也并不强迫他们,后来向喜倒主动揽下了这个差事。开始顺容不让他去,说:“不许你去,你看看这条街上,哪有有头有脸的人去打豆浆的。”顺容的话带着命令的口气。向喜就说:“是人就有头有脸,没头没脸就不是人了。”顺容又说:“你就丢尽向家的人吧。”向喜说:“我丢的是向家的人,又不是你汤家的人。”
文麒和文麟乘火车在定州下车,按照向喜为他们谋划的路线向西步行而去。
向喜喝茶喝得再讲究,也总觉得任何茶叶一到了北方就变了味儿。他在宜昌喝毛尖,在汉口喝碧螺春,在杭州喝龙井。他知道在茶叶里,就属龙井最娇气,运到北方,再好的龙井也会是青草味儿。龙井在北方一过夏天,味道就会更加不三不四。后来他按照南方人保存茶叶的办法来保存龙井,他先把它们用草纸一包一包包紧,码入一只小缸里,缸底铺一层吸潮的生石灰,然后把缸盖严实。结果还是达不到茶叶在南方的标准。关于茶叶的不对味儿,向喜想了很多,他想到北方的水(硬)到底不同于南方的水(软)吧?想到茶叶在运输时一定是和什么东西混装在一起串了味儿吧?茶叶最爱串味儿。
儿子们走后,向喜很快就对顺容宣布了他的计划:他要顺容同他一起回笨花。顺容坚决不同意,还劝他继续等小坂。向喜忍不住拿笨花话骂了顺容,他骂她是“混账娘儿们”。顺容嫌向喜骂了她,上去就和向喜“撕扒”,她把向喜从屋里撕扯到院里。院里正站着秦嫂,向喜忍无可忍,当着秦嫂狠打了顺容两个耳光,并且又骂了她“混账娘儿们”。这是他第一次打顺容,他打的就是这个没有骨气、满肚子苟且偷安打小算盘的女人。秦嫂知道向喜为什么打二太太,也不去真劝,女人最懂女人的生性。秦嫂只是轻描淡写地无人称地说着:“看气的,看气的……”
取灯见父亲突然变了话题,也感到现在并不是与父亲讨论人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没大没小,自不量力。她没有去喊秦嫂,亲自到厨房为父亲去沏龙井。她按照父亲的习惯,一丝不苟地先把茶杯烫热,将茶叶撒进去,用温度合适的水把茶叶冲一次,倒掉水,滗干,之后再往杯中注满水。向喜吃饭简单,喝茶却不马虎。取灯细心地为父亲泡好茶,送到他跟前。
一阵激烈的打闹过后,向喜郑重其事地叫过秦嫂,交给她两个月的薪水说,今后保定家里不再用人了,请她尽早回清苑老家。打发完秦嫂,向喜压住躁乱的情绪,又叫过顺容,仍然劝她和他一起回笨花。他说,如若不然,你就一个人留在保定等小坂吧。
文麟见父亲注意他手中的书,下意识地把书往身后藏。向喜说:“别藏了,那本书我看过,那是取灯的书。”
向喜领得打夏超的军令,带军舰五艘,以“奉安”舰为旗舰,出三夹水,进钱塘江口,在南星桥一带摆开阵势,又差部分军队沿钱塘江布防。孙传芳便倚仗着向喜的军舰,再次和夏超进行了最后通牒式的谈判。孙传芳令夏超“谨慎”从事,却遭夏超拒绝。当天夜里,向喜的舰艇上火炮齐鸣,一发发炮弹飞向杭州城。结果向喜的大炮还真把夏超轰出了杭州。夏超连夜逃出杭州后,又被埋伏在另一路的孟昭月<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3.xhtml"><sup>[6]</sup></a>部活捉,不日即被砍头。之后,孙传芳便任命谢璞为浙江省长,而跟随谢璞入城的是向喜。这时他已改任为浙江全省警务处长。
文麟和文麒惊讶不已,也才揣测起他们和父亲的“摊牌”也许并不像预想的那么困难。于是文麟就让哥哥文麒把他们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父亲。向喜仔细听着,听完他竟然直截了当地问两个儿子:“你们的路线怎么走呢?那位美国记者走的路线是条远路,他不熟悉中国,更不会判断地形,走了不少弯路。你们不要走他的路线,要是走曲阳、五台山就近多了。你们哥儿俩对着地图研究一下。”
接着孙传芳和向喜在电话里又研究了军舰的行动计划。
文麒和文麟听了向喜的话,对视良久。无论如何,父亲的话是出乎他们预料的。
向喜不说话。他不愿意直来直去地和取灯讨论他和顺容之间的事,他不愿意和取灯讨论的,又何止是如何认识顺容的呢。他坐在迎门的太师椅上只是说:“取灯,叫秦嫂给我沏杯茶,沏龙井,沏铁筒里的,那是今年的新茶。”
这时顺容看出向喜回笨花是主意已定,自己就选择了留在保定。她也知道向喜允许她留在保定是真,让她等小坂是气话。她决定留在保定。
取灯的干预和提醒,大多时候能让顺容暂时安静下来,她真的迈起大脚,赌气似的去了东大街。当她出了家门之后,向喜才扔下手里的小锄回到房中。取灯对向喜说:“爹呀,我很同情你,可也很纳闷:当初你怎么就认识了我妈呢?请原谅我这做闺女的直来直去地问你。我和你们处的时代不同,想的问题也就不同。”
向喜想,事不宜迟,当晚他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第二天天刚亮,秦嫂为他雇了辆洋车,把他送上火车,自己也没有再回双彩五道庙,直接回了清苑老家。向喜赶上了平汉线最后一趟南行列车,炮声震荡着大地,火车似在颤抖着前进。
其实,顺容和向喜之间的不协调,并非只表现在早点上。自从向喜卸职回到保定后,顺容对向喜就总是没好气地数叨。她嫌直系失散于淮河边时,向喜不往东北走,也不往山西走。她通达世故似的说:“兵家胜败是常事,可败下来也不能就此还家为民。看人家孙传芳那个机灵鬼,早先你俩到我家茶馆喝茶那工夫,我就看人家和你不一样。那说话之能言善辩,那断事一断就是几步。当时你们俩的官儿不是一模一样哟。看看吧,几年人家就是个五省联军司令。这五省联军一垮,人家立马又去了奉天,眼下看似屈尊于张学良门下,以后你担保东北就没有个改朝换代的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等着看吧。孙传芳叫你去奉天你不去,嫌这嫌那,那山西呢,阎大人可是一片诚意吧,给你个军长你嫌小,哪儿大?双彩五道庙这个院子大,院子里你那一片灯笼红萝卜地大,你就守一辈子吧……”顺容嘟囔,向喜既不搭腔,也不与她争辩。他想,和内人去争论这些军界大事,自己便也成了妇道。每逢这时向喜的对策只有两个,一是沉默不语,拿起小锄从后院走到前院去伺弄他的灯笼红萝卜;再就是喊取灯。他说:“取灯,快去吧,快去听你妈唱歌吧,正唱哩,你不是喜欢唱歌呀!”取灯在这时一般会挺身而出,她毫不客气地对顺容说:“妈,你说的这些话你懂不懂?我觉得你是不懂。你要是不懂,就别说了。谁懂?我爹懂。这倒好,懂的不说话,不懂的说起来没完没了,这本身就不正常。你还不如到街上转转哪,东大街电影院又来新片子了,陈云裳的,你不是就爱看陈云裳呀。”
向喜当然知道夏超。直系入浙前,夏超本是浙江省长兼杭州警备司令,后来起义归顺了直系,仍然当着他的省长。如今随着广东方面形势的发展,那夏超又联合起一班浙人,声称要独立,并拉开一副与孙传芳势不两立的架式,最终惹恼了孙传芳。
但二丫头——顺容得知两个儿子要离家时,立即大闹起来。虽然她知道她的闹不碍大局,她还是闹了起来。她不和儿子闹,只和向喜闹,这闹里也包含了这些天来她心中的所有怨愤。小坂的几次登门驱使她不断涌起无名的冲动,而向喜却一次又一次对她发出斥责。一个时期以来,她和向喜的关系可说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天,也是一个上午,吴淞口要塞司令向中和正在军港官邸品尝杯中的明前龙井,桌上的电话铃急急地响着。他原本计划安生着喝完茶要去狮子林炮台视察的,可电话铃还是打断了他的品茶计划——杯中的茶正逢最佳状态的第二杯。他知道此时电话铃响定非一般,便放下茶杯抓起电话。果然说话人是被向喜称做馨远老弟的、当下的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孙传芳开口先问向喜那几条军舰的事,问他军舰能不能达到临战状态。按理说,吴淞口要塞是不辖军舰的,军舰应属海军指挥。但由于直系进入东南匆忙,现在五省尚未建立起正规的海军。在吴淞口停泊的几艘舰艇,就归了要塞司令统一指挥。孙传芳把舰艇交给向喜还另有原因——他放心。向喜接管了这几艘舰艇,按照海军的章法,精心做了安排,尤其对舰上的大小火炮,养护得分外仔细。他知道武器就像人一样,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孙传芳在电话里一打问舰艇的事,向喜自然知道,这是孙传芳要用“兵”了。他以肯定的口吻回答孙传芳,说几只舰艇早已进入临战状态,随时可以调遣。接着孙传芳就开门见山地对向喜说:“喜哥,知道杭州城里夏超的事了吧?狗日的反啦!你坐着军舰从钱塘江绕过去,朝他开几炮。然后堵住南星桥码头,避免他往淳安、建德方向逃。”
向喜不理睬顺容的吵闹和阻拦,还是给足了两个儿子盘缠,嘱咐他们趁平汉铁路未断,赶快乘车南下。
向喜喝完头一杯茶,便提起暖瓶为自己再续第二杯。他最重视这第二杯茶,第二杯才是一杯茶的最佳状态。他注意着龙井茶叶在杯中的下沉。好龙井叫旗枪,为什么叫旗枪?就因为好龙井一枚茶芽带着一片嫩叶,泡开时,叶像旗子,芽像枪头。向喜看着杯中这有旗又有枪的茶叶,想这确是今年的明前茶。谁知这第二杯茶仍然不尽如人意。他这才又想起南方的茶必得南方的水来泡。回保定后,本来他是决心要忘记南方的,因为他风风火火的半生总是联着南方。但是龙井茶还是让他又忆起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