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 / 20页)
同艾说:“大粪牛是个死榆木疙瘩,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治直视着站在他眼前的西贝牛,又拿眼光关照着正堵着门的大治,压低声音说:“咱家有人要受洗,集上有个在教的递说我的。”
秀芝说:“可怜见,那天拿着块花哔叽给我看,个人裁,个人做,也够痴心的。”
西贝牛和大治静听着小治的下文。
取灯说:“大哥,牛爷同意梅阁受洗了?”
素不赞成梅阁的受洗,她觉得受过洗的人就不再是“人”,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仙气,遇事阴阳怪气。东头有个娘们儿受过洗,整天凡人不理似的,还截长补短地当着人闹“圣灵充满”。闹圣灵充满时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非得说满世界的人都是罪人,就她是从天上下来的。素不愿意梅阁也变成这样的人。为此,梅阁做棉袄,素就不来帮忙。梅阁叫她,她还净抢白梅阁,说:“俺是罪人,俺是罪人,莫非罪人还能摸你的絮花哟?你就快穿上新棉袄到伯利恒吃樱桃去吧。”
向文成说:“也不能说同意,他是对受洗有误解。可拦也拦不住,梅阁又不听他的,所以才来找我。”
梅阁给自己买布,是为了给自己做件新棉袄。她要受洗。她算了算日子,受洗那天已经过了霜降拾花的日子,那时天已凉下来。再说,为了这个洗礼,她也愿意穿件自己亲手做的新衣裳。这几天她不用娘和嫂子帮忙,她把自己关在小北屋不出来,自己剪裁自己絮花。此刻她正把棉袄的里和面绗起来。
取灯说:“闺女们也净拿受洗当笑话讲,说山牧师让受洗的男女都裸体着披个包袱皮下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真实了。不过越是这样我倒越同情梅阁了,顶着多大的压力呀,长得又那么单薄。”
全家人都说有备的脾气怪,对吃的物件太挑拣。他不吃茴香、芫荽,不吃牛肉羊肉。他说老咸菜苦,他说咸鸡蛋臭。家里人拿大白菜剁馅儿,他说闻着头晕,还说熬南瓜有臭水沟味儿。秀芝说他,同艾就护着他。同艾说:“百人百姓百脾气,你们说孩子,你们都没挑儿?”秀芝说:“娘,你就惯着他吧。”其实秀芝对有备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西贝牛见梅阁不说话,嗓门顿时又提高了许多,他大着嗓门说:“你不是个信主的哟,信主的不兴说谎,不兴蒙人,你把你那主张也给你爷爷说说,让你爷爷这个光知道给人种粮食、给牲口铡草的罪人也听听。”
只有向文成对有备是认真的。他净拿幼年时的武备和现在的有备做比较,他常当着有备叙说武备儿时的“风云”故事,用以激励有备的成长。他说武备不会说话时就会认影壁上的字,大人问他哪个是风,哪个是花,哪个是月,他都能指出来。后来会说话了,故事就更多。三岁时会背东头洋学影壁上的“总理遗嘱”;四岁时对戏台上的戏文就过“耳”不忘;吃饭时捋着胸前的围嘴(把围嘴当髯口)学着某员外的“引子”说:“春天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落叶迟。”还有,还有什么写字快,笔尖从不离开纸,七岁时赛跑得第一,得奖得了个墨盒(白铜的)……听着这些反复不断的叙述,有备并不受此激励,也不自卑。有备想,认字记戏文我并不比我哥武备差,我没背过“总理遗嘱”,我背过《陋室铭》;我没背过“春天有雨花开早”,我背过“伊里门前下了马,有劳大人相迎咱”。可是有备毕竟有自卑之处,他背书背戏文是心里背,他说话不顺当,他口吃。有备在学校赛跑也没跑过第一,他走路脚尖往里拐——里八字。向文成就把他的里八字当心病。受了口吃和里八字两件事的困扰,向有备于父亲面前总有几分“自惭”。有备爱看戏,有一次他看了一出《捉放曹》,回来向文成问他,那个捉住曹操又放了曹操的人是谁?似这等区区小事,有备就是答不上来。他知道那个捉住曹操又放了曹操的人叫陈宫,可那个陈宫的陈字,他就是吭哧着说不出来。这件事很让他无地自容。他以为向文成会逼着他必须说出来,但向文成让了步,他明白有备回答不出不是不知道,那是另有原因,然而就是这件事横在有备心中,成了他和父亲交流的障碍。之后向文成也迁就了有备,他不再问他《大登殿》里苏元帅和魏高参的真名叫什么。但向文成对有备的里八字脚却不能迁就,他止不住地让有备在甬路上练走路,他在他前头“矫枉过正”地撇起“外八字”做示范。他们走过来走过去,直到同艾看不下去,吆喝向文成这是没事找事难为有备时,父子才停住脚。
梅阁还是不说话,索性又扑下身子去绗棉袄。光线暗,看不清针脚,她就摸索着一针一针地往前绗。
向文成对有备的要求或许有“暴虐”的成分,正因为他对这个小儿子也寄予着希望。当他面对山牧仁送给他的那一荆篮番茄、羊奶和来亨鸡蛋时,这些高营养的食品使他首先想到的是小儿子有备,他切盼他健康成长,他切盼他长成一个武备模样的有备。
梅阁正在小北屋炕上给自己絮棉袄。那天她和素就伴去石桥镇赶集,在集上为自己新买了一块花哔叽。这哔叽布海蓝底子,上面印着一个个猩红的小圆点。为这小红点她和素还有过一场争论,素说这红点是桑葚,梅阁说这不是桑葚,桑葚没有这么红,这应该是樱桃。素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樱桃,你又没见过樱桃。梅阁说,人不能光知道自己见过的事,谁也没去过伯利恒,你就不能说世上就没有伯利恒。你没见过伯利恒的马槽,你也不能说马槽就兴笨花有。后来梅阁为了让素相信布上的红点就是樱桃,还专给素讲了一个《圣经》上关于樱桃的故事,那樱桃就和这布上的小圆点一模一样。素总算半信半疑地相信了。
向文成说:“这就是宗教和老百姓之间的矛盾所在。宗教要争取信徒,老百姓对宗教又持排斥态度。有时候我也常为山牧仁想他在兆州的前途。”
先前西贝牛总觉着孙女虽然信教,离这一步却还很远。现在听小治一说,莫非孙女真要被扒个光腚让山牧仁掐着脖子往水里摁?为了证明此事当真,西贝牛又问了小治一些细枝末节,联系到梅阁近日的行踪表现,他终于相信了这传说的真实。西贝牛平时少言寡语,但遇事性子便火爆。现在他听完小治的诉说,转身推开挡在门口的大治,向小北屋奔去。
向文成全家吃着饭一直说教会,说梅阁的受洗。取灯又说:“我就支持她,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就应该多给她点人生的自由,这对她的生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笨花人管教徒叫在教的,笨花人更知道受洗是怎么回事,西贝牛全家也知道。那是教徒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基督教的一个重要仪式。瑞典牧师一次一次地给教徒施洗,施洗的过程也一次一次地在笨花人口中流传。笨花人觉得这仪式既神秘又寒碜,笨花人对受洗的了解是这样的:礼拜堂的讲坛下有个粪坑大小的水池,这池子平时盖着木板,山牧师讲道就是站在这木板上。赶到受洗这天,池子被揭开了,池中灌满冰凉的井水,水有齐胸脯子深。受洗的男人女人一律被扒成个光腚,肩上披个白包袱皮,排着队走到水池跟前,这时山牧仁便摁住受洗人的脖子,一个又一个把他们摁入水中。凉水呛着他们的鼻子灌入他们的嘴。待到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时,才会被从池子里捞出来,到下处去换衣服。之后这些光过腚、下过水的男人女人就变得与众不同,他们就变成了上帝的人。
梅阁看是爷爷西贝牛站在她跟前,就停住手里的针线,但她并不准备转过身来。西贝牛向前跨一步先吹灭了炕墙上的油灯,祖孙二人立刻陷身于小北屋的黑暗中。在黑暗中,西贝牛的眼睛显得很亮,他眼光一闪一闪地又对梅阁说:“都说你哩,全兆州城都在说你哩。”
现在,西贝牛走了,向家开始围住红石板桌吃晚饭。吃饭的有向文成、同艾、秀芝、有备和取灯。
本来西贝牛对孙女的举动就愤愤然着,现在又发现大白天的梅阁就点起了灯,更是火不打一处来。他冷不丁在梅阁身后说:“你这是吃新粮食烧的吧?秋也过了,新粮食也下来了。”
夏天取灯来笨花,本打算只在笨花住几天。但同仁中学因为局势的缘故迟迟不能开学,取灯就在笨花住了下来,她觉得她已经融入了向家。刚才取灯在厨房帮秀芝拉风箱做饭,听见大哥向文成在院里和西贝牛说话,便不时停住风箱听听。后来西贝牛走了,取灯见正是停火捂锅的时候,就停了风箱从厨房来到院里。她把一只纤尘不染的锃亮灯罩扣在一盏煤油灯上,划根火柴替向文成点着。油灯把红石板照得很亮,月亮也升起来,向家的院子更显敞亮。取灯点完灯,又进厨房端出秀芝切好的咸菜,再把秀芝盛好的粥一碗一碗端上饭桌,直到全家围上红石板吃晚饭时,她才接上刚才向文成和西贝牛的话题。
梅阁扑着身子在炕上绗棉袄,下午,小北屋的窗户被树影儿挡着,屋里光线很暗。梅阁早早就点着了炕墙上的油灯,她没想到爷爷西贝牛会进小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