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 / 19页)
他们终于说到了算地。向文成给甘子明介绍了他家买宅基地,扩建住宅的计划,他是来请甘子明过去和他一起丈量、一起演算。甘子明说:“这点事还用叫我,我算地可不如你,算地是数学里的另类。这可不比摆弄几只兔子几只鸡,颠来倒去还是问那几条腿的事,算地需要的是临场应变。”向文成说,他请甘子明出马,一是遇到难题二人好议论解决;更重要的是甘子明是个旁证。向文成说,他不能自己说几亩就是几亩呀,现在是执着算盘算自家的地。甘子明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是去吧。”
同艾主张要学保定府的房子,扣瓦起脊,一面窗户;廊子不高,只有三两级台阶,也不招摇,屋里也明亮。笨花一带的房屋,窗户小,窗户棂子密,屋里黑。晴天还好,赶到阴天,忒憋闷。
卖地的户主在笨花村西一字排开,正等待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到来,瞎话也手持丈杆站在人群中,像个手持长矛的古代武士。这个季节,笨花村的田野里已看不见花地,秋后刚耕过的土地像翻江倒海似的汹涌着波浪,不用说,兔子们又在没遮掩的土地上活跃起来。远处有个扛枪的人正在瞄准,那是西贝小治。不时有枪声传来。
向家人围着图纸,虽然一时没有把建筑形式提到日程上来讨论,可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对新宅院的展望。
笨花人管买地叫要地,管卖地叫去地。村人要地、去地都找向文成算。那时向文成手里提个算盘,趿着一双云子钩棉鞋,走路有点踢踏。他踢踏起笨花村道沟里的黄土,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按照当事人的指点,或到村外算耕地,或在村内算庄户宅基地。初冬时要地、去地的户格外多,初冬时道沟里的黄土格外暄。向文成就不停地踏着黄土奔走,鞋上和裤腿上常常溅着土星儿。笨花人都说,向文成算地的本领是从保定学来的。其实保定金庄的私塾先生并没有教过向文成算地,算地属于向文成的个人研究。向文成有许多研究,算地只是其中的一项。
同艾也插话说:“使不得,使不得,钢丝床睡久了也腰疼。”
也有村人说,算地有什么难?长十二,宽是五,不多不少整一亩。说的是十二丈乘以五丈便是一亩地。话虽如此,可哪有现成的既整齐又规矩的长十二、宽是五的地块儿呀。地块儿要是长十一丈半呢,要是四丈零一寸呢。地边要是鼓出来呢,地块儿要是甩出个刀把儿呢,要是个月牙儿呢?地块儿的形成大多是依着自然,向文成算的就是这种鼓肚的、刀把的、月牙儿的……从前笨花人算地请刘秀才,向文成只跟刘秀才当助手,或扛丈杆,或替刘秀才拿算盘、捧笔墨。他不言不语地很快就看懂了刘秀才算地的诀窍,也看出了刘秀才算地的含糊之处。他偷着拟个算式用算盘复核刘秀才的等数,结果刘秀才的等数十之八九和标准有出入。刘秀才也自知本人对文字尚属精通,对算术却从未深涉,当着众人便常有几分羞惭。向文成并不当众指出刘秀才的错误,他只是埋头个人研究,终于悟出章法,也逐渐出了名。
向文成又说:“钢丝床倒软乎,家里人怎么跪在上头絮花呀?”
笨花人要地,像过红白事,家里摆上八仙桌,桌上虽然没有七碟八碗的宴席,煎豆腐、杂面汤却不能少。茶点也得准备。待到土地算出结果,要地的人家就得请客。众人回到要地人的家中时,便坐在八仙桌前,吃饱煎豆腐、杂面汤,吃完豆腐杂面席,买卖双方再履行最后一道程序。最后一道程序是写文书,文书上应写下地块的坐落地点,东西南北的至向,还得写出地块的详细数目。从前刘秀才写面积数目只写几亩几分,向文成不然,他算地写文书,在亩的后面还有几分几厘几丝几忽,向文成能算出五位小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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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说:“叔,这事你别去,你去响动太大。我看还是叫瞎话叔去吧。”
向文成差遣瞎话去说地,瞎话就按照图纸上涉及的地户满街走,瞎话、实话一块儿说,果真顺利地把地户们说通了。地户们说,就凭瞎话的几句瞎话,咱也得把地让出来。要是呼儿喊叫地光说实话,还不卖哩。瞎话忙说:“我说着瞎话买你的地,我喜哥出钱可不说一句瞎话。”
向家要盖房,要盖房就要买地。图上画得再好,也是画在纸上的乱线。向桂说:“这说话又要买地,谁知道周围的地户都是什么主意呀,虽说不是什么好地,边边沿沿的,有人真要买也不见得顺当。我去打问打问吧。”
瞎话在笨花称呼向中和不称他向大人,从来都叫喜哥。他这样叫,自觉就是向家的人。
向桂说:“不盘炕,改改咱这守旧的性子,买清一色的钢丝床。”
从前向文成为别人算地,现在他要为个人算地了。他自己算自己的地怕落嫌疑,就去后街找甘子明一同前往。甘子明现在城内第一高等小学教国文、算术,他教算术,尤其长于算术里的四则和分数,闲暇时他常和向文成比赛算“鸡兔同笼”,他们约定只许用心算得出等数,两人在速度上各有胜负。鸡兔同笼本是四则演算的基础,也深得少年演习者的喜爱。比如题曰:鸡兔同笼四十九,一百条腿向下走。问:笼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这个式子是鸡兔同笼的基础算式,向文成和甘子明任意把笼子里的鸡、兔子的数目和腿的数目做些更改。当然,鸡兔同笼的演算对于向文成和甘子明已是雕虫小技,他们比的只是速度。他们的交谈范围也并非只有这些。他们的问题比这更广泛、更深奥。甘子明问向文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是什么鸟?雎和鸠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向文成问甘子明:“唐诗上说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你说当时的针是一种什么金属,能弯成鱼钩?为什么现在女人做活儿用的针敲不成鱼钩呢?”甘子明问向文成:“李白说的‘蜀道难’指的是哪条蜀道?”向文成回答说:“这条道说的是从关中经川北入川的这段路,其中也包括了秦岭。”甘子明就说:“不见得,应该是湖北经夔门入川这条道,这里山水都有。李白说的难决不只是秦岭、峨眉……”甘子明没有说服向文成,两人争执一阵,还有些面红耳赤。但当两人观点相同时,便又一起拍案赞叹。甘子明说:“你说贺知章怎么就想到去扫月光下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向文成就说:“那李贺呢,生是说云彩能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向文成打趣地说:“叔叔,那炕盘在哪儿啊?”
向文成和甘子明更加关心的是北京政府的局势。现在,段祺瑞正在利用他的安福俱乐部竞选国会,对北京这个安福俱乐部,向、甘二人也各有看法。甘子明说:“这‘俱乐部’是根据外国话译出来的,安福俱乐部其实是安徽一帮文人墨客把会馆改个名而已。报纸上反复刊登安福俱乐部的动向,是投国人目前心理之所好,为的是多发行点报纸。”而向文成则说:“绝非如此,这是段祺瑞要搞国会了,将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就是他的智囊。”甘子明听向文成分析得在理,便说:“你父亲呢,向大人如何看?听说长江上游的司令吴光新<a href="http://127.0.0.1/5jlvdx_files/OEBPS/Text/part0370.xhtml"><sup>[9]</sup></a>被免了,还在宜昌遭了审判,当时向大人也坐在审判席上。一个长江上游总司令,说免就免了,他可是段祺瑞的人,皖系。”向文成说:“我父亲历来不跟我谈军中的事,他关心的只是战事少起,军需齐备。”甘子明就说:“这话反了,没有战事,还备什么军需?”甘子明是喜欢抬杠的。
向桂主张学南方,他说:“南方的房子比北方还高大,廊子下雕梁画栋的,屋里不砌砖,装地板。红松地板漆大漆,走起来咯噔咯噔。”
向桂听着向文成的主意,还是不甘心。同艾暂时也没加可否,只是说,她就觉着保定的房子明亮。
瞎话说通了地户,去找向文成。向文成一看瞎话的神色,便说:“瞎话叔往院里这么一站,我就知道事办成了。”瞎话说:“没个办不成的。你就准备算地吧,算地可是你拿手。”
这时向文成又说话了,他对向家未来的新建筑发表了个人的初步意见。他反驳了同艾的保定风格,也反驳了向桂的南方风格。他说笨花村从老年间传下来的房子为什么不起脊,只盖平顶房?道理很简单:笨花人要上房。上房干什么,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和大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投芝麻。原来笨花人种花时家家花地里都要带芝麻。秋天了,芝麻先被砍下来,捆成个子斜戳在房顶上晒。等芝麻梭子晒开了,要把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用棒槌“投”,投时得铺个大包。要是起脊的房子,大包铺在哪儿?人又不能扛着芝麻个子房上房下乱跑,芝麻粒儿崩得到处都是。所以,向文成说,就为了晒花投芝麻,笨花村的房子也必得是平顶。同艾说的窗户小,倒是可以改造:扩大窗户的面积,窗户棂子也要做做文章。炕还得盘,还得在炕上絮花。如此,向桂说的地板就不能铺,钢丝床也不能设。至于廊子底下的雕梁画栋,向文成肯定地说:“我爹是不会赞成的。”
向文成会算地,向文成十几岁时就会算地。
甘运来愿意听向文成说话,他说:“还是多听听文成的吧,我看他想事周到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