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1 / 5页)
达尔文·波拿巴的影片立即产生了效果,巨大的效果。电影放映后的当天黄昏,约翰在乡下的孤独突然被头上一窝蜂出现的直升机打破了。
“请原谅,”记者说,他真心地感到过意不去,“我不是故意的……”他用手碰了碰帽子边缘——那是一顶铝制的烟囱帽,镶嵌了无线电收发报机。“请原谅我不能脱帽致敬,”他说,“帽子有点重。嗯,我刚才在说,我代表《每时广播》……”
他在他的园子里挖地——一边挖地,一边挖掘着自己的心,苦苦翻掘着他的思想的实质。死亡——他铲了一铲子,又铲了一铲子,又是一铲子。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a id="jz_1_301" href="#jzyy_301_1">[2]</a>一声有说服力的霹雳在这话语之间隆隆炸响。他铲起了另一锹土。琳达是为什么死的?为什么要让她慢慢地变,变得越来越没有个人样,然后终于……他打了一个寒噤。一块大可亲吻的臭狗肉。<a id="jz_2_301" href="#jzyy_301_2">[3]</a>他把脚踏在铲子上狠狠地往结实的土地里踩。我们在上帝面前就像顽童眼里的苍蝇,他们杀死我们只为了取乐。<a id="jz_3_301" href="#jzyy_301_3">[4]</a>又是一声炸雷。那可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在一定的意义上比真理还要真实。可是那同一个葛罗斯特又把他们叫做永远温柔的神灵。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也常常渴望睡眠,可你又愚蠢地怕死,而死只是不存在而已。<a id="jz_4_301" href="#jzyy_301_4">[5]</a>死亡不过是睡觉,睡觉,也许还做梦。<a id="jz_5_301" href="#jzyy_301_5">[6]</a>他的铁锹铲在一块石头上,他弯下身子要捡起石头。在那死亡的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梦……
鞭子就挂在门边的钉子上,好在记者来时取用。野蛮人一发狂,跑回屋里抓住鞭子,刷的一鞭,打了结的绳咬进了自己的肉。
“连伦敦也轰动了。”记者回家读到这话时想道,但是那“轰动”却疼得厉害,他坐下来吃午饭时得非常小心。
“婊子!婊子!”他每抽一鞭便大叫一声,好像抽的是列宁娜(他多么疯狂地希望那就是列宁娜,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白生生、暖烘烘、喷了香水的列宁娜!他就像这样抽打着她,那不要脸的列宁娜。“婊子!”然后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说,“啊,琳达,原谅我,原谅我,上帝呀,我坏!我邪恶,我……不,不,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婊子!”
八分钟以后最新版的《每时广播》已经在伦敦街头出售。第一版通栏大标题为:“《每时广播》记者尾骶骨惨遭神秘野人踢伤,轰动萨里”。
这整个过程已被感官电影公司最行家里手的大腕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观察到了。他正躲在三百公尺外精心建造的掩体里。耐心与技巧获得了报偿。他在一棵假橡树的树洞里坐了三天,在石楠丛里趴了三夜,把麦克风埋藏在金雀花丛中,把电线埋在灰色的软沙里。七十二小时里他备尝了艰辛,现在伟大的时刻来了——这可是自从他拍摄了咆哮震天的立体感官电影《猩猩的婚礼》之后的最伟大的时刻,达尔文·波拿巴在他的工具之间活动时想道。“精彩!”野蛮人一开始那惊人的表演,他就对自己说,“精彩!”他小心地调着摄影机的镜头,盯紧了那移动着的对象。他开动了更大的功率,逼近拍摄了一个疯狂歪扭的面部特写(太好了),随即转为半分钟慢镜头(他向自己保证会产生绝妙的喜剧效果),同时细听着胶片边缘的音轨中记录的鞭打声、呻吟声和呓语声。他把那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了听(嗯,精彩多了,绝对)。而在暂时的平静里,他又听见了一只云雀的尖声欢叫,他感到很高兴。他希望野蛮人会转过身子,让他给他背上的血痕拍个漂亮的特写——而几乎就在他转念之间(多么惊人的运气),那位通情达理的家伙竟真的转过了身子,让他拍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特写。
“痛苦就成了一种幻觉。”
“阔哈夸,咿呀特拖可呀仪!”口气带着讽刺,咄咄逼人。
“啊,是吗?”野蛮人说着拾起一根榛木条子,大踏步扑了过来。
对方倒退几步,转过身子。“吞下一两克,坏事就不是现实的了。”
《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急忙往他的直升机里躲去。
野蛮人照他的话办了,只说了几个叫人烦恼的词,一共五个,再没有多的——就是他对伯纳谈起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时的那五个词。“踏夸,哈尼!松,厄索,策纳!”他揪住记者的肩膀一扭,扭得他转过身子(那年轻人出场时包装得很招人爱),像个职业足球冠军一样,鼓足力气准确地踢了出去,给了他狠狠的一脚。
“嗯,了不起!”拍完之后他自言自语说,“的确是了不起!”他擦着脸。到摄影棚配上感官效果准会成为一部精彩的电影。几乎跟《抹香鲸的爱情生活》一样棒,达尔文·波拿巴想道——而那,福帝呀!说明的问题可就多了!
“当然,我们的读者会非常感兴趣的,如果……”他把脑袋偏到一边,微笑得几乎有点献媚的意思,“只需要你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他做了几个礼貌性的手势,迅速把两根电线解开(电线连接着系在腰间的移动电池),分头插进他那铝制帽子的两侧,然后碰了碰帽子顶上一根弹簧,哒,一根天线射了出来;他再碰了碰帽檐上的一根弹簧,一个麦克风就像弹簧玩具人一样蹦了出来,悬在离他鼻子六英寸的地方摇晃着。他再拉下受话器盖住耳朵,按了一下左边的按钮——一种轻微的黄蜂般的嗡嗡声出现了;再扭了一下右边的把手,嗡嗡声便为一种听诊器里的咝咝声、咯咯声、打嗝声和突然的吱吱声所代替。“哈啰,”他对麦克风说,“哈啰,哈啰……”帽子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是你吗,艾泽尔?我是扑莱莫·梅隆。对,我找到他了。现在野蛮人先生要接过话筒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是吗?”他又堆满他那讨好的微笑看着他,“请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是什么叫你这么突然离开伦敦的,(艾泽尔,听着!)还有,当然,那鞭打。”(野蛮人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鞭打的事呢?)“我们都非常迫切想知道关于鞭打的事,然后再谈点关于文明的问题。你知道那类事情的。‘我对于文明姑娘的看法’,只说几个词就行,只要说几个词……”
十二天以后《萨里郡的野蛮人》已经放映,可以在西欧任何一家一流的电影院里看见、听见和感觉到。
“你要干什么?”野蛮人皱着眉头问。记者用他最讨好的微笑回答。
“滚!”野蛮人摇着拳头。
然后野蛮人有了一会儿平静。几架直升机飞来,围着灯塔探索似的悬浮着。他对最靠近的一架烦扰人的飞机射了一箭,射穿了机舱的铝制地板。一声尖叫传来,飞机以其超级充电器所能提供的最高加速度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空。别的飞机从此以后便总保持在一个敬而远之的距离。野蛮人不理会飞机的嗡嗡声,一味地挖着他未来的菜园子。他在想象中把自己比作了玛塔斯吉姑娘的求婚者之一,在有翅膀的害虫包围之下岿然不动。过了一会儿,害虫们显然是厌倦了,飞走了。他头上的天空连续好几个小时空空如也,除了云雀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你这个不通情理的混球,”《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揉着还在痛的屁股,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大叫,“你怎么不吞点唆麻?”
天气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空中有了雷声。他已经挖了一上午地,现在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睡觉。对于列宁娜的思念变成了真正的现实。列宁娜赤裸着身子,可以触摸到,她在说:“亲爱的,伸出你的手臂拥抱我!”她穿着鞋袜,洒了香水。不要脸的婊子!可是哦!哦!她那两条胳膊竟搂住了他的脖子!啊,她向他抬起了那乳房,仰起了嘴唇!列宁娜!我们的眼里和唇上便是永恒……不、不、不、不!他翻身跳了起来,光着半截身子跑了出去。荒原边上有一丛灰白的杜松,他对它冲过去,刺进他怀抱的是一片绿色的松针,而不是他所渴望的滑腻的肉体。无数尖利的松针扎着他,他努力想着可怜的琳达,喘着气,手乱抓,眼里有说不出的恐怖。可怜的琳达,他发誓要记住的琳达!但是萦绕在他心里的仍然是列宁娜那身子。即使松针扎得他生疼,他那畏缩的肉体感觉到的还是真切得无法逃避的列宁娜。“亲爱的,亲爱的,既然你也想我,为什么就不……”
他的另外四个同事却没有因为他尾骶骨上的警告性损伤而胆怯,当天下午便分别代表了《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连续报》、《福帝科学箴言报》和《德尔塔镜报》来到灯塔采访,受到了几次接见,一次比一次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