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另一半的中国(1)(第1 / 2页)
这一天是情人节。
北影退了休的摄影师在电话里恳言切切。我满口应承照办照办。然而过后事一多,所诺之事竟彻底忘了。不久前我又去那家商场买东西,见看自行车的人已经换了,是一个外地的男人了。我问原先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呢?他说走了。我问为什么她走了呢?他说,还能为什么呢?那就是她不称职呗!我们外地人在北京挣这一份工作,那也是要凭竞争能力的!我心黯然,替那看自行车的女人。并且,也有几分替她那在一所默默无闻的大学里读书的儿子……我想问她到哪里去了。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再问。我不知她从农村来到城市,除了看自行车,还能干什么?如果她仍在北京的别处,或别的城市里做一个看自行车的人,我祈祝她永远也不会再碰到什么欺负她的人,比如那个抢夺了她书包的胖女人。
又听卖书的人好像不情愿似的:“行行行,别啰唆了,十五元六角拿去吧!”
阳光底下,农村人,城市人,应该是平等的。弱者有时对这平等反倒显得诚惶诚恐似的,不是他们不配,而是因为这起码的平等往往太少,太少……
我听到她在背后央求地说:“卖给我吧,卖给我吧,我真的就剩十五元钱了!你看,十五元六角,兜里再一分钱也没有了!我不骗你,你看,我还从你们这儿买了另外几本书哪!……”
羊皮灯罩
“不用啊不用啊”,她又不好意思起来,硬塞还给了我两毛钱。我觉得,她特别希望给在这里存自行车的人一种良好的印象。我将装蒸锅的纸箱夹在车后座上,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哪儿人?”
我第二次去那家商场买到了我要买的那种大小的蒸锅,付存车费时我说:“上次欠你两毛钱,这次付给你。”我之所以如此主动,并非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多么诚信的人。我当时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倒是相反,认为她肯定记着我欠她两毛钱存车费的事,若由她提醒我,我会尴尬的。不料她又像上次那样愣了一愣。分明地,她既不记得我曾欠她两毛钱存车费的事了,也不记得我和她曾要买下同一本词典的事了。可也是,每天这地方有一二百人存自行车取自行车,她怎么会偏偏记得我呢?对于那个外地的看自行车的女人,这显然是一份比牙科医院门前收入多的工作。我看出她脸上有种心满意足的表情。那套迷彩服和那顶迷彩单帽,仿佛是她看自行车时的工作装,照例穿戴着。依然赤脚穿着那双旧布鞋,依然用一只绿色的帆布小书包装存车费。
“河南。”她的脸,竟微微红了一下;我于是想到了那是为什么,便说:“我家小阿姨也是河南人。”她默默地,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地笑着。“来北京多久了?”“还不到半年。”“家乡的日子怎么样呢?”“不容易过啊……再加上我儿子又上了大学……”她将大学两个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顿时一脸自豪。“嗯?在一所什么大学?”她说出了一座我陌生的河南城市的名字。我知近年某些省份的地区级城市的师范类专科学院,也有改挂大学校牌的,就没再问什么。
我们许多人,不是已被猜度惯了吗?偶尔有一次竟不被明明有理由猜度我们的人所猜度,于我们自己反倒是很稀奇之事了。每每地,竟至于感激起来。我当时的心情就是那样。应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她倒那么地不好意思。仅凭此点,以我的经验判断,在牙科医院前的人行道上发生的那件事中,这外地的看自行车的女人,她是毫无疑问地被欺负了……这世界上有多少事的真相,是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之下被掩盖甚至被颠倒了啊!这么一想,我不禁替她不平……
我推自行车下人行道时,觉得后轮很轻。回头一看,见她的一只手替我提起着后轮呢。骑上自行车刚蹬了几下,纸箱掉了。那看自行车的女人跑了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截塑料绳……
看自行车的女人那天没再穿那套使她的样子不伦不类的迷彩服,也没戴迷彩单帽,而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衫裤。我的手刚一缩回,她赶紧地将那一本书拿起在手中,急问卖书人多少钱。人家说二十元,她又问十五元行不行?人家说一本新的要卖四十元呢!你买不买?不买干脆放下,别人还买呢!看自行车的女人就将一种特别无奈的目光望向了我,她的手却仍不放那词典。我默默转身走了。
此刻,羊皮灯罩拎在女人手里,女人站在灯具店门外,目光温柔地望着马路对面。过街天桥离地不远横跨马路。天桥那端的台阶旁是一家小小的理发铺。理发铺隔壁,是一间更小的板房,也没悬挂什么牌匾,只在窗上贴了四个红字“加工灯罩”。窗子被过街天桥的台阶斜挡了一半,从女人所伫立的地方,其实仅可见“加工”二字。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北京的一家书店门外。那家书店前一天在晚报上登了消息,说第二天有一批处理价的书卖。我的手,和一只女人的黑黑瘦瘦的手,不期然地伸向了同一本书——《英汉对照词典》。我一抬头,认出了对方正是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不由得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我家小阿姨莲花嘱我替她捎买一本那样的书,不知那看自行车的女人替什么人买。
女人望着的正是那扇窗,目光温柔且有点儿羞赧,还有点儿犹豫不决。她已经驻足相望了一会儿了。她似乎无视马路上的不息车流,耳畔似乎也听不到都市的喧杂之声。分明的,她不但在望着,内心里也在思忖着什么。
看自行车的女人,追了几步,回头看着一排自行车,情知不能去追,也情知是追不上的,慢慢走到原地,捡起自己的小瓷铁碗,瞧着发愣。忽然,头往身旁的大树上一抵,呜呜哭了。那单帽的帽舌,压折在她的额和树干之间……
她望着我愣了愣,似乎要回忆起在哪儿见过我,又似乎仅仅是由于我的话而发愣。也不知她是否回忆起了什么,总之她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说:“那就不用给钱了,走吧走吧!”——她当时那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北京下第一场雪后的一天晚上,北影一位退了休的老同志给我打电话,让我替他写一封表扬信寄给报社。他要表扬的,就是那个河南的看自行车的女人。他说他到那家商场去取照片,遇到熟人聊了一会儿,竟没骑自行车走回了家,拎兜也忘在自行车筐里了……
后来,那女人又在一家商场门前看自行车了。一次,我去那家商场买蒸锅,没有大小合适的,带着的一百元钱也就没破开。取自行车时,我没想到看自行车的人会是她,歉意地说:“忘带存车的零钱了,一百元你能找得开吗?”我那么说时表情挺不自然,以为她会朝不好的方面猜度我。因为一个人从商场出来,居然说自己兜里连几角零钱都没有,不大可信的。
“拎兜里有几百元钱,钱倒不是我太在乎的。我一共洗了三百多张老照片啊!干了一辈子摄影,那些老照片可都是我的宝呀!吃完晚饭天黑了我才想起来,急急忙忙打的去存车那地方,你猜怎么着?就剩我那一辆自行车了!人家看自行车那女人,冷得受不了,站在商店门里,隔着门玻璃,还在看着我那辆旧自行车哪!而且,替我将我的拎兜保管在她的书包里。人心不可以没有了感动呀是不是?人对人也不可以不知感激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