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平方米的金融海啸(第1 / 2页)
想必,便是他以为的小伙子。小女子刚将一纸箱塑料瓶放在门外,那男子一步跨到门口,对他大发其火:“你他妈怎么回事儿?拨过你两次手机了!”他愣了愣,低声说:“下雨,没听到。保安告诉我才听到的,对不起。”“你他妈聋了?”他又说:“对不起。”小女子默默将那男子推开,催促他:“快点儿,快点儿。”他数了数瓶子,忍气吞声地说:“总共七角。”“七角?!”——那男子又冲到了门口,指着他声色俱厉:“多少钱?再说一遍!”“八个小瓶,每个五分,五八四角。三个大瓶,每个一角,三角。四角加三角,七角。信不过我,你亲自再数一遍。”“你骗谁你?!当我们没卖过瓶子啊?明明小瓶子一角,大瓶子两角,你怎么按五分收?按一角收?……”“那是去年的价,去年就是我收的……今年,你们也知道的,金融海啸了……”“啸你妈的头啊!你个收破烂儿的,也他妈敢打着金融海啸的幌子呀?你配吗你?!……七角钱!老子宁肯扔了也不卖了!……”那男子气呼呼地跨将出来,捧起纸箱,几步走到公共垃圾筒前,将纸箱扔入。之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返入家门,将门呼地关上……
不料好景不长,今年以来,业务每况愈下,都是金融海啸给闹的。
阿伟生气地望着那门。他记得以前也来这一户收过废品,主人并非刚才那一对男女,显然,主人将房子租出去了。为了上门来收废品,他淋得落汤鸡似的。那些瓶子一扔进垃圾筒里,捡它们的权利便属于这幢楼的清洁工了,这是小区里的规定,任何别人捡,等于侵权。侵犯别人权益之事,阿伟是做不来的,尽管他这会儿将纸箱子从垃圾筒里捧出来,没人会看到。他有点儿想那么做,但也只是一念闪过而已。这幢楼的女清洁工,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他认识她,他俩常在一起聊农村人进城打工的不容易,他俩同病相怜。他觉得他如果照自己那一闪念去做了,未免太可耻。
那时两口子对于生活都开始心生出有点儿伟大的憧憬来——他们盘算过攒下多少钱便足以推倒农村的旧屋盖新房了,也盘算过攒下多少钱就可以在小街上租下一间门面,经营一种什么小生意了。那有点儿伟大的憧憬需要用两个五年计划来实现。两个五年计划不才十年吗?他们都年轻着,有那份耐心。
他也特想踹开门,将那男子也狗血喷头地骂一顿。如果对方敢跟他动手,他才不怕。打就打,都是高矮胖瘦一般般的男人,谁怕谁?却同样是一闪念而已。听了那男子对着手机嚷嚷的话,他不愿和对方一般见识了。
阿伟羡慕他们,然而并不后悔,毕竟他所占据的三平方米地面是合法的。二OO九年六千多元的管理费,他在年初如数交了。而他们,城管人员一来到这条小街上,便顷刻作鸟兽散。
雨仍在下,丝毫没有停的迹象。菜摊的主人们也都躲到避雨的地方去了,隔街望着各自的菜摊而已。他们成心不罩他们的菜——萝卜、土豆、柿子、黄瓜,各类青菜被大雨一淋,红的更红,紫的更紫,白的更白,绿的更绿了,正中摊主们的下怀。他们倒是都有点儿感激金融海啸的。“贵?金融海啸了,不涨价格,我们还有活路吗?”——嫌贵的人听他们这么说,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了。
雨虽然将菜淋得更新鲜了似的,但街面上流淌着的水却那么污浊,各种各样的垃圾顺流而漂。阿伟却一向以极亲切的眼光来看这一条小街,包括此刻。因为,他视自己那三平方米地面为宝地。在过去的三年多里,他靠它挣了六七万元啊!农村里哪儿有这么宝贵的一小块地啊!
妻子沉默一会儿,低声哭了。他摸索到她一只手,握了握,又说:“别哭醒儿子。”儿子不知道有什么金融海啸,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危机正压迫着他们一家三口。儿子挺乐于跟他一块坦然自若守摊的,困了就偎在他怀里睡一觉。第二天,他与妻子统一了意见,妻子当晚将儿子送回老家去了……
“你手机响了。”——站在铁门旁的保安对他大声说。他赶紧掏出手机。
前三年,阿伟的业务充满光明。起码,他自己是心满意足的。想想吧,一个年轻农民,在北京这一条很脏很乱的小街上,一旦取得了三平方米那么一小块合法坐守的地方,刨去应缴的管理费,一年竟能有两万多元的收入,还不应该谢天谢地吗?所以他总是对北京心怀着几分虔诚的感激,并且总是这么想——如果全中国的大小城市都能有北京这么多照顾穷人的挣钱机会,那么中国的农民就几乎算是熬到了共产主义啦!一个中国农民,不论是哪个省的,即使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侍弄了十几亩地,也未必就能有两万多元的回报啊!而他,几乎就是坐守罢了。这钱怎么说也算挣得容易啊!第二年,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也来到北京了,他以每月三百元的便宜价格,租下了一间地下室,就在背后的小区里……
妻子没头没脑地问:“咋办?”但他一听就明白她在问什么。他说:“挺。”
“响了两次了。”“是吗?谢谢,我没听到。”手机里传出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催他到一幢楼里去收废品。他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听出小伙子很急,张张嘴没那么说……
某天夜里,妻子轻轻推了他两次。他说:“我没睡着。”躺下以后,他就不曾合过眼睛,而妻子却是睡着了一阵又醒来的。她已经在两个月前开始做钟点工了,做钟点工不能带着小孩。白天,他们四岁的儿子跟他一起守摊,简直可以说,小小的儿子也开始打工生涯了。
给他开门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女子,看样刚迈出大学校门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屋里对着手机大声嚷嚷:“那不行!有规定不能随便裁人!我给公司出了多年的力了,凭什么找个借口就想一脚踢开我?少废话!我不管什么金融海啸不海啸,法庭上见!……”
他每日所收的废报和过期刊物的封面上,几乎随时都能扫视到“金融海啸”四个字。那四个字每每作为黑体标题,有时大得离谱,然而他只当那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似乎,也和每日出现在这条小街上的人们没什么关系。一切摊位上的蔬菜瓜果并没明显地涨价,理发的价格从八元涨到了十元,然而他并没听到什么抱怨之声。但是不久,“金融海啸”竟啸到了他这一行。虽然不曾见海,其啸却来势汹汹。废品的回收价格都降了一半,而那意味着他们的收入每天、每月、每年便也减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