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第8 / 8页)
不久,卢叔被开除了公职,没有了收入,成了一个靠收废品维持生计的人,这也是真实的。如今看来,那肯定是一桩受人诬陷的冤假错案。年轻的科长,有抗美援朝之资本,还居然有张欧化的脸,是美男子,肯定有飘飘然的时候。那么,被嫉妒也就不足为怪了。
而有些人挣钱,仍会使人联想到旧社会——受尽了屈辱、剥削和压迫。
卢叔复员后曾在铁路局任科级干部也是真实的。
最不幸的姑且不论,中国又该有多少玉龙,其实艰难地生活在无望与渺茫的希望之间呢?而卢家的这一个玉龙,他有许多种借口坑、蒙、拐、骗,却在人品上竭尽全力地活得干干净净——我认为他的基因比某些达官贵人高贵得多!
卢叔参加过抗美援朝,这是真实的。
如今想来,当年,每天听到那么多句“二哥”,对我是一件重要之事,那使我本能地远避羞耻的行为。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这与被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所叫是很不同的。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使当年的我不可能不在乎配不配的问题。
四弟第二天就回电话了,说他到玉龙家去过,而玉龙家动迁后获得的小小两居室又卖了,已成了别人的家。四弟也只有玉龙的一个手机号,就是那个已停用的手机号。看来,我只有等了。不是等他来将我签了名的书取走,那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卢家孩子称呼我家兄弟四人,“哥”前既不加“梁家”,也不带出名字。玉龙和玉荣兄弟两个,从小又是极善良、极有正义感的孩子。我从未听卢叔或卢婶教育过他们应该怎样做人。进言之,他们在这方面是缺乏教育的。我想,他们的善良与正义,几乎只能以“天性”来解释。当年,我每天起码要听到十几次出自卢家孩子之口的“二哥”。卢家五个孩子啊,往往一出家门就碰到了一个,听到了一句啊!
我盼望他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使我知道他平安无事。
玉龙是卢家长子。他的姐姐叫玉梅,弟弟叫玉荣。玉荣之下,还有两个妹妹。他最小的妹妹,是我们两家成为近邻之后出生的。有一点是过来人对从前年代有时难免怀旧一下的理由,那就是比之于如今的孩子们,从前的孩子们真的格外有礼貌。这不仅体现于他们对于大人的称呼,更体现于他们对邻家子女的称呼。即使年长半岁,甚或一两个月,他们也惯于在名字后边加上“哥”或“姐”的。我家兄弟四个依次都比卢家的子女年长,故依次被卢家的孩子叫作“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的哥哥精神失常以后,卢家的孩子照样见着了就叫“大哥”的。卢家的子女都很老实,从不惹是生非。我只记得玉龙与另一条街上的孩子打过一次架,原因是“他们当街耍笑我大哥”!
我祈祷中国的人间,善待他这一个野草根阶层的精神贵族。
真实的卢叔,亦即《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的“卢叔”的原型,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我家成为卢家的近邻那一年,卢叔三十六七岁。当年我还没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现在自然是看过多部了。那么现在我要说,当年的卢叔,像极了法国电影明星阿兰·德龙。
凡欺辱他者,我咒他们八辈祖宗!
玉龙是我家五十年前的近邻卢叔、卢婶家的长子。当年我刚入中学,他才上小学。我们那一条小街,是哈尔滨市极破烂不堪的一条小街,土路,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泥泞的。当年我们那个同样破烂不堪的院子九户人家,共享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地,而我家和卢家,是隔壁邻居,我家二十八平方米,他家约二十平方米。我曾在我的小说《泯灭》中,将那条小街写成“脏街”。我也曾在我的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写到“卢叔”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物。那是一部真实与虚构相交织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按普遍经验而言,其中具有了虚构成分的人物本是不该写出真实之姓的,然而我却据真所写了——当年的我,哪里有什么写作经验呢?
玉龙,玉龙,快来找我……
有些人的生活,做梦似的变好着。好得以至于使我们一般人觉得,作为人,而不是神,生活其实完全没必要好到那么一种程度。即使真有神,大多数的神的生活,想来也并不是多么奢华的。
好在卢婶是个极达观的女子、妻子和母亲。她一向乐盈盈地过他们一家的穷日子,仿佛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多么发愁的事。用今天的说法,全院的大人当年都觉得她的幸福指数最高。那一种幸福感,是当年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的。现在的我,当然已能完全理解——与卢叔那样一个美男子成为夫妻,在底层的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在对物质生活的憧憬若有若无的她那一类女人心里,大约等于实现了第一愿望吧?何况,卢叔是个有生活情趣的男人,还是个懂得心疼自己妻子的丈夫,同院的大人们常拿这样一句话调侃他——“这是留给你妈的,谁偷吃我打谁!”而所留好吃的,往往是难得一见的一点儿肉类食品罢了。
有些人挣钱,姑且就说是挣钱吧,几百万几千万几亿的,几通电话,几次秘晤,轻轻松松地就挣到了。这里说的还不是贪污,受贿,是“挣”。
卢婶当年似乎大卢叔两岁,这是我当年从大人们和他们夫妻俩开的玩笑中得知的。她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窈窕好看的女子,身材比卢叔还略高。我们两家成邻居那一年,她已发胖,却依然有风韵。但,那显然是种根本不被她自己珍惜的风韵。底层的,丈夫有工作的人家,日子尚且都过得拮据,何况她的丈夫是收废品的。想来,她又哪里有心思重视自己的风韵呢?
而有些人的生活,像垃圾片似的,要出现一个小小的好的情节,那几乎就非从头改写不可。而他们的草根之命是注定了的,靠他们自己来改写,除非重投一次胎,生到前一种人的家中去,否则,“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