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茶(第1 / 3页)
他要亲自将茶送给据他所说的“一个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还是两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
米最终没送。
我说按照那个地址他肯定也会白辛苦一次,他却一意孤行,没法子,我只得相陪而往。
回到连队,我才给父亲写信。我在信中实话实说,承认那包茶被我丢失了,接着用一大段文字细写我寻找地址上的人家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认为那种客观原因也是必须让父亲了解的。再接着,批评父亲粗心大意,自己应该将地址搞详细了嘛。最后,询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并没超出,那么还不如自己迎难而上克服过去为好。那些话,反倒有一种儿子教训父亲的意味。
一九七一年,也是春节前,我从兵团回哈尔滨探家。那个冬季多雪而寒冷,父亲原本是准备与我同时探家的,却没成行——他在家信中写的原因是:“建设任务紧张,请不下假来。”
一九七一年整整一年内,父亲没回信。我明白,我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他生我气了。
从此,我与父亲天各一方,每隔多年才能同时与家人团圆,仅两个星期,并且通信也少,因为父亲只不过在“扫盲”运动中识过不多的字,我的信他若不请人读,自己是看不明了的。而父亲又必亲笔回信,仅一页纸而已,字体大且歪歪扭扭,夹杂着错别字。这使我每次给父亲写信,总是难免犹豫不决。
转眼到了一九七三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亲也终于与我同时探了一次家。那一年是我下乡的第五个年头,屈指算来,我与父亲整整十年没相见了。
当母亲听我说非但没将茶送到,还将茶丢了,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整个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到家时,天已黑了,而我将一斤好茶丢在公共汽车上了。
许久,母亲才缓过神来,惴惴不安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别为难的事,急着求人帮忙化解,不然会舍得花八元钱买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啊!这可咋办?儿子这可咋办啊?由谁写信告诉你爸实情呢?咱们总不该撒谎骗他吧?”
“动力之乡”在郊区,我家离那儿有三十多里,且交通不便。当年是没有什么出租车的,我先乘公共汽车到了郊区某站,下车后开始步行。由于那一段公路来往车辆少,一尺多深的积雪尚未被压平,我一脚一个雪坑走了二十来里,才终于到达“动力之乡”。在那一带,样式一律的平房和楼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远。父亲寄给家中的地址上仅写了第几工人宿舍区第几排第几号,而那是根本不能将茶送到的。因为当年的“动力之乡”,是由三个大厂组成的。每个厂又分干部宿舍区和工人宿舍区,多数干部住楼房,多数工人住平房。这些父亲都没写清楚,我忽东忽西奔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最后只有气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一栋栋高楼、一排排平房,沮丧极了。
父亲的性格我当然清楚,母亲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当然告诉父亲实情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父亲临走时还埋怨我:“你说那么一句干什么啊?!”
父亲已秃顶。我印象中那个身体强健的父亲,变成了形销骨立的老父亲,两眼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也唯有此点,仍能显出他倔强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我们两家邻居的关系,并没因而出现裂痕,但两家的大人孩子,心里都留下了隐隐的不悦,只不过都尽量掩饰。
父亲又带回了一斤好茶。
那包茶,母亲后来送给了别人家。
那天,哥哥疯着,母亲关节炎很重,三弟也下乡了,四弟小妹没办过重要之事,那一斤珍贵的茶只有我去送了。在当年的哈尔滨,整整一斤四川的好茶,确乎算得上珍贵了。
我对母亲内疚地说:“妈,别急成这样。急也没用,由我写信告诉我爸。”
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四川寄回了一斤茶叶,信上说是花八元钱买的头季芽茶,要我在春节前按地址送给某人。那一年我已二十二岁,还没饮过一口茶水呢!父亲每月最多才能往家里寄四十元,自己又节俭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几分钱买食堂的菜吃,一块腐乳下三天的饭,却居然用八元钱买一斤茶,千里迢迢地寄回来送人,我想父亲一定是欠了对方极大的人情。
因为那一斤茶的丢失,一九七一年的春节,我们全家谁都过得高兴不起来。八元钱一斤的四川好茶也只不过是茶,我们和母亲高兴不起来的主要原因是一种大的担忧——父亲他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事,使他这个从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自从一九六三年我与父亲一别,我们父子二人已八年没见过面了,而母亲在八年中,已苍老成一个老太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