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线的列车上(第2 / 2页)
“我记得有一份报上登过赔偿的数额……”“一条农民采煤工的命是赔偿二十万的,这肯定没错!”“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是法律条文了吗?什么时候公布过了?”“不会二十万那么高吧?现如今车祸撞死一个农民,法院一般不是才判赔偿几万吗?”“那是车祸,和采煤不同的。目前正是国家发展需要煤的时候,所以咱们的命也就比以往值钱多了!……”“会不会一个省一个价呢?”年轻的农民工说,他和他们是一起的,都是要去同一个省的矿区的。有的是打工时认识的工友,有的是在这一次列车上认识的。他毫不客气地将别人拽了起来,自己坐在腾出的座位上了,接着又说:“但愿我们去的地方,一条命也值二十万元……”
八十年代初曾有一篇口碑极佳的短篇小说《麦客》,描写当年因天灾收获自家土地上的劳动成果的希望已成泡影的西部农民们,为了挣点儿钱将日子继续过下去,成群结队越省跨界,去往中原和南方帮别的省份的农民收割庄稼的经历。在西部蛮荒的山岭之间,在原本没有路而后来被一代一代走西口的中国农民们的脚踩出的蜿蜒的野路上,他们的身影连绵不绝,越聚越多,终于形成一支浩荡的不见首尾的队伍。他们甚至连行李也不带,很可能有的人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他带走的行李。除了别在腰间的镰刀和挎在肩上的干粮袋,他们身上再就一无所有。那是中国农民的“长征”,不是为了革命,而是为了糊口。隔年似乎是由兰州电视台将《麦客》拍成了两集的电视剧。在北京,在我的家里,我看得热泪盈眶。记得当年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还给电视台写去了一封信,祝贺他们拍出了那么优秀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电视剧。
被他拽起来的民工说:“有人倒下去,那就得有人补上去,好比冲锋陷阵,得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精神!”那样子,那语气,很是光荣,还有点儿悲壮。我听着,心里不禁联想到了两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问:“你们要去的是哪个省?”他们相互望着,交换着耐人寻味的眼色,就都不说话了。分明地,他们不愿让我知道,仿佛那是一个他们共同的福音,也是一个需要他们共同保守的大秘密,一旦被旁人所知,尤其是被我这样的旁人所知,大好的机会就会遭到破坏似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是前北京电影制片厂组稿组的一名编辑,陕西、甘肃、新疆都在我的组稿范围,所以那两三年内,我每年都是要乘坐几次西线的列车的。那时中国西部的农村人口,乘坐过列车的人还是很少的,成千上万西部农村人口向中国其他省份流动的现象还没出现。那时的中国,还是一个按地理区域相对凝固的中国。西部的农民如果要到外省去“讨生活”,大抵靠的还是他们的双脚,正如西部的一种民歌——“走西口”。
为了取悦于他们,我说:“啊,我想起来了,有一份文件,规定了哪儿都是二十万,一律平等。”他们都很信我的话,脸上的疑虑一扫而光,就都高兴起来。这个说有文件就好,那个说平等才对。他们一高兴,对我的态度也亲近了,请我嗑瓜子,吃花生、枣子,还向我敬烟。我没吃什么,却极想吸烟,又没有烟了,便很高兴地接过了烟。一只按着打火机的手及时向我伸过来,我刚吸了一口,劣质的烟呛得我几乎咳嗽……
我,竟寻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可以对这个年轻的农民工说,连一句安慰他的话也寻找不到……
八月是萧瑟的季节,西部的景象裸露在萧瑟之中,如同干墨笔触勾勒在生宣纸上的绘画草图。偶见红的瓦和刷了白灰或贴了白瓷砖的墙,竟使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尽管白瓷砖贴在农家房舍的外墙体上是那么不伦不类,然而一想到有西部的农家肯花那一份钱,还是不禁有些感动。西部农民希望过上好日子的那种世代不泯的追求,像杨白劳给喜儿买了并亲手扎在女儿辫上的红头绳——父女俩自是喜悦着。看着那情形的人,倘对人世间的贫富差距还保留着点儿忧患,则就会难免地心生愀然……
“现在,死一个矿工,真的补偿给二十万吗?农民采煤工和正式的矿工,都能一律平等地补偿给二十万吗?……”
沿线西部的乡村,它们为什么一处处那么小?黄土抹墙的房舍,灰黑的鱼鳞瓦,家门前没有栅栏的平场,房舍后为数不多的苹果树或柿树,坎坡上放着几只羊的老人,在一小块一小块地里干着农活的老妪和孩子……一切仍在诉说着西部的贫困。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平等的极强烈的要求,以及对二十万人民币的极强烈的渴望。
我已经很少乘长途列车了。
后来玩扑克的人接着玩扑克,那眼神忧郁的年轻的农民工也不再开口了,呆呆地望着窗外想他的心事。没人理睬我了,我低下头仍看我的《读者》。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我应邀与中国作家协会的几位领导,前往甘肃天水参加一次民间举办的文化活动。但我和他们乘的不是同一车次——家附近就有代理售票处,购票方便。于是我单独踏上了由北京西站始发的、晚上八点多开往西部的列车……
整个车厢我起得最早,盼着到天水,然而中午一点多钟才到。望着车窗外西部铁路沿线的风光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逐渐显现得分明了,我似乎觉得那是我所乘过的车速最慢的一次列车,似乎觉得从北京到西部的途程比二十几年前远多了。列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然而我知道那不是使我觉得途程变远了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我自己变了。我早已由当年那个坐硬卧很觉得优越并且心生不安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不经常乘坐列车的人了。而中国,也变了。习惯于乘飞机的中国人与乘列车的中国人相比,尤其是与乘西线列车的中国人相比,在许多方面都发生了大的差别。每一座城市都尽量将机场建得更气派、更现代,因为它意味着也是一座城市面向国际敞开的窗口。而每一座城市的列车站,则空前人群云集了。特殊的月份,往往满目皆是背井离乡的中国农民的身影。在大都市的机场候机厅里,一些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关于中国的概念。而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城市包括大都市的列车站里,另一些人将感受到关于中国的另一些概念……
“这……我不是太清楚……也许……是的吧……可是现在,矿难发生的次数太频繁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非去……没有比当采煤工挣钱更多的活了吗?……”我语无伦次,反问着不是人话的话。
严重的颈椎病使我的睡眠的适应性极差,夜里不停地辗转反侧,令下两层铺和对面三层铺的乘客深受其扰,他们抗议的方式是擂铺板、大声咳嗽或小声嘟囔些不中听的话。我猛记起旅行袋里似乎带了一贴膏药,爬起一找,果然。反手歪歪扭扭地贴到后背上。用自己的手无法贴在准确的位置,但那也总算起到了一点儿心理作用,于是不再折腾……
“还用问吗?对我们,那是肯定没有的喽!”不知何时,玩扑克的都不玩了,都在注意听我和那年轻的农民工的谈话了。
当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出现在列车的卧铺车厢里,那是会引起一些好奇的目光的。因为当年并不是一切长途列车上都有软卧车厢,硬卧已是某种身份的证明。购票前要经领导批准,购票时要出示单位介绍信。故当年的我,从没觉得从北京到西部是怎样难耐的旅程。恰恰相反,在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常会感到优越。自然,想到西部的“麦客”们,心里边也往往会颇觉不安地暗问自己凭什么?当年我们许多中国人的意识方式真是朴实得可爱啊!两三年后我调到了编剧组,以后竟再没踏上过西线的列车。屈指算来,已然二十余年了。天水市委对文化活动极为重视,预先在电话里嘱咐——我们知道您身体不好,请您一定要乘软卧。我想到我是去西部,买了一张硬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