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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卷) 第七章(第1 / 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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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赶超说他们去肖国庆家喝喜酒去了——肖国庆的姐姐也是兵团知 青,虽然才二十三岁,却特别想得开,嫁给了团里的一名老干部,是位副 营职现役军人。新婚夫妻共同请了假,到肖国庆家度蜜月。

他很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狂野的冲动——因为从 一开始他便怀揣着莫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奇,想要亲眼见识见识,和 涂志强秘密结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否则,他根本 就不会答应那癇子二人求他的事。不论是相求还是逼迫,如果在他内心 里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那种莫大的好奇,痛子二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达 到。在他拎着鸡蛋走向那条胡同时,他一次次说服自己,他的好奇是完 全可以原谅的。哪一个像他这种年龄,未婚,不曾与女性发生过任何一 点儿亲密关系的青年,会不好奇呢?何况她已成了小寡妇!何况他是给 她送钱去!四十元是不少的一笔钱。自己这一代人,有多少父亲们每个 月才挣五六十元钱啊!

肖国庆终于朝大家转过身,抗议道:“干部就是干部,你干吗非加个 老字啊?我姐夫才三十几岁,你们都看到了,老吗? ”

他的心仿佛被刚刚摆脱的事掏空了。那事已经过去,如同历史,如 同从他心里滔滔流过的江河水,冲走了内心里的许多脏东西,包括堆积 在内心边边角角的脏东西。他知道那类脏东西以前在自己的内心里一直 有,就好比烟道通烟必挂烟油,自己每长一岁,内心里的脏东西也就挂 得越厚,堆积得越多。就在刚才,在郑娟家里,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内 心里所产生的首先是一种狂野的简直难以克制的冲动,那就是扑到她家 的炕上扑倒她的冲动。如果她顺从,那么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顺从,那 么他会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红脸大汉似的孙赶超说:“瞎掰!我们明明都看见你是从太平胡同 走上来的,还在胡同口站了半天,好像胡同里有人送你似的!”

是的,以上都是他内心里当时的真实活动。一个不过是酱油厂的苦 力工的青年,去给一个卑贱的女子送去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见她是自己 朝思暮想的那类美女,于是难以克制地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即使迫不得 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么罪恶的事吧?须知她可是一个 卑贱的女子,而自己是一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 过来看,那样的事果然发生了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幸运呢。

“是个姑娘吧? ”

他还有几分明白的是一自己内心里的同情之所以被狂野的冲动一 扫而光,第一,因为郑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 朝思暮想的,在现实生活中还不曾遇到过的那类女性的美;第二,因为 她衣着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对他造成更巨大的从没遭遇过的异性诱惑; 第三,他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愤不平——他涂志强的女人凭 什么是一个美人儿?凭什么啊!不必与各方面优越又岀色的青年比,就 单与自己比吧,无论从家庭情况,还是从给别人的印象来说,他涂志强 究竟有哪一点比自己强呢?自己起码没什么不良记录吧?第四,他当时 认为她是卑贱的——与一个有不良记录的青年结为夫妻,结果让自己最 终成了一个已被处决的杀人犯的小寡妇,难道不是卑贱的吗?她的不容 置疑的卑贱,让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那还用问?不是个姑娘他能站那么久吗? ”

盲少年郑光明举着一片瓶底望着他,他不知道双目失明的人究竟还 能望得见什么?在他看来,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有异样的 光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也盯着那片瓶底看了一会儿,瓶底所 反射的有色的光让他有些晕眩。

冬日里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当空,胡同人家的屋顶(如果那也算是屋 顶的话)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秉昆对那盲少年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他对自己的突然一跪。

望着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岀了一 种极大的忧伤一一那就是民间真的好凄苦,简直就是对“形势大好”的 讽刺!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 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 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 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们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 字片!

那一跪让秉昆悟到了一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 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也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 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而看清自己,总是比看清别人要 难的。谁都希望看清别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却不是太多。真实情 况很可能是这样——自己内心里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 心里的丑恶更甚。

那种样子时,他的同情心顿时被狂野的冲动一冲而光。那时,仿佛同情 是内心嫩草,而那种狂野的冲动是喷火器。

“听说,那胡同里还有不少人家没户口呢,秉昆,你可千万别被一个 没户口的小狐狸精迷住,以后麻烦大了!”

曾料到或者说他不明白的是进入郑家的门,一见到炕上的郑娟是

他们真一句假一句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唯独肖国庆一声不响背对着他。 秉昆说自己为了抄近道才走太平胡同的,也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更何况,自己内心里并非仅有好奇,毕竟还多少有些同情。但他不

玩,而是感到了羞耻。当郑母向他伸手要钱时,他内心里除了理解,其 实也生出了几分鄙视。他认为那老妪应该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并 奇怪她何以丝毫没有感到。在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方知自己才是 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一个人。

那时周秉昆内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而并不是虚无的状态,他觉得有 种类似块根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发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 他内心充满了忧伤。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处,转身望着曲里拐弯的小道,良久没 有离去,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认真而严肃的分析。他不再觉得好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见了肖国庆、孙赶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厂 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们很亲热地围住他,问他 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市里去了,闻到了他们口中呼出的酒气。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 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 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 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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